胚胎奇譚 第三章

胎兒在我捲成一團的舊衣服里度過一天。我因為剛好有事,將他留在家中,獨自外出。那天後來我回到長屋一看,發現他已離開舊衣,躺在不遠處。看來,我不在他身旁,他覺得不安,想在屋內找尋我。但他雖然長得像菜蟲,身子卻無法伸縮前進。當他從床鋪的舊衣里滾出時,總會耗盡全身的力氣。我將他拾起,朝他嬌小的身軀吹氣,他似乎明白是我回來了,開心地扭動身軀。

正因為這樣,我決定日後出門時,要儘可能將他放進我的衣襟里,帶他一起走。有時他會在我衣服里排泄,不過胎兒只喝米湯,所以沒有臭味,我也不覺得臟。

某天,我與友人出外遊玩,一併將胎兒放進衣服里,與我隨行。當我在蕎麥麵店喝酒時,胎兒在我肚子附近靜靜安眠,但是當那位朋友邀我一起賭博時,胎兒開始頻頻攗動。

我雖然從未與人賭博,但由於先前與和泉蠟庵一同旅行,纘了些錢,所以我心想,偶爾玩玩也不壞。友人帶我來到市町外郊一座荒屋的二樓。有五名男子在點著燭火的房間里擲骰子。因為是賭博,本以為聚賭的會是一些長得滿臉橫肉的傢伙,但此時在房內的人,感覺氣質與我和和泉蠟庵相仿,看起來都像老實人,於是我也鬆了口氣。

骰子丟進碗里,經過一番晃動後,覆在地上。眾人猜測骰子的點數下注。當我全神貫注投入賭局中時,胎兒從我衣服的縫隙滾落,就落在那覆蓋在地上的茶碗旁。男子們見到這個像內臟般的東西突然冒出,為之一驚。我向他們解釋,說這東西是還沒變成嬰兒的胎兒,理應待在母親胎內。男子們喚來待在房裡的同伴,擠在一起爭相看這個白色胎兒,就像在看什麼神奇的東西似的。

接著重開賭局,骰子開盤的結果,有輸有贏,不知不覺間,我錢包里的銀兩全輸光了。先前與和泉蠟庵一同旅行賺來的錢,經過當天這麼一賭,轉眼成空。我將胎兒抱在懷中,步出荒屋時,外頭已陽光普照。

我垂頭喪氣地走回長屋,沿路踢著石頭。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就把錢花光。得再找新的工作才行。這時,剛才那群男子緊盯著胎兒瞧的模樣浮現我腦海。

也許這世上還有其他人會覺得稀奇,而想看這名胎兒。

隔天,我在長屋的房間里拉起黑布,來到屋外向行人吆喝。由於這座長屋建造於行人往來頻仍的場所,所以容易招攬顧客。

「來看『唵哺幼』哦。平常可是看不到的哦。這就是平時待在女人肚子里的胎兒。」

一開始眾人都存有戒心,過路不停。不久,有幾個人停下腳步,詢問我什麼是唵哺幼,胎兒又是什麼,最後終於有一位客人跟著我走。我在長屋入口處收了錢,領他走進昏暗的房內,讓那位客人坐在榻榻米上。那位客人臉上的表情寫著,一定不是什麼多了不得的東西,我端著一個用布蓋好的托盆來到他面前。

「請勿用手碰觸。這就是唵哺幼。」

我掀開布,胎兒就躺在托盆上。那名客人為之瞠目,雙眼緊盯著那個像白色菜蟲般的身軀。我告訴他,這是我們人類最原本的樣貌,客人雙手合十,一副深受感動的模樣。

我的珍奇展示屋逐漸打響名號,客人開始蜂擁而來。每當我在那些屏息等候胎兒登場的客人面前掀開布時,他們都會發出一聲驚呼,然後把臉湊向托盆,想看個仔細。有人覺得可怕,有人覺得可愛。

我在入口處收取的費用並不高,但因為有不少人上門,所以一天下來賺取的金額相當可觀。我得以盡情地吃飯、喝酒、賭博。我花在骰子上的金額一天比一天多,但我絲毫不以為意。反正胎兒會再為我賺回來。

在市町里打響名號後,有人對我的胎兒動起歪腦筋。某夜,有小偷潛入我屋裡。他似乎是看準我出外散步時犯案。等我回到家裡一看,屋內一片狼借,甚至還有拆草蓆的痕迹。由於我將胎兒放在懷中,帶著一起出門,才沒被偷走,但這已嚇得我血色盡失。

現在我要是失去胎兒,就什麼也沒了。

從那之後,我決定儘可能不眠不休地守護胎兒。因為這樣,我眼袋滿是黑眼圈。胎兒似乎完全沒察覺自己被人盯上,緊貼著我胸前睡得香甜,作著美夢。雖然我不知道胎兒是否也會作夢。

參觀胎兒的生意每天都盛況空前,排隊的人龍一路從長屋前排到大路對面。我甚至還被喚進城裡,在大人物面前表演。我因為緊張和困意,沒能像平時表現得那麼自然,但人們還是以驚嘆的眼神望著胎兒出神。

不過,在賭博方面可就不像胎兒表演這般順利了。我連賭連輸,還欠了一筆債。為了扳回一城,我奮力一賭,無奈天不從人願,欠債愈積愈多。我變得個性暴躁,連對附近那位我付錢請來幫忙的少年也厲聲咆哮。每當我大聲說話,身邊的胎兒總會簌簌發抖。

前來參觀的客人絡繹不絕,但有件事令我感到不可思議。那就是胎兒一直保持像內臟股的模樣,完全沒長大。自我從小河邊撿回他之後,他仍舊只有小指般大小,體型如同魚或蜥蜴一般。本以為他也差不多該長至人類嬰兒的大小了,但他的手腳卻毫無半點成長。胎兒沒長大,表示我可以一直藉此招攬顧客,這樣對我而言無疑是好事一樁。但我還是很擔心,剛好有一次在路上偶過和泉蠟庵,於是我便同他商量此事。

「他要成長,應該得待在女人的肚子里才行。胎兒待在女人的肚子外頭,怎麼會長大呢。」

接著他想勸我別再賭博,所以我裝沒聽見,就此離開。

也有人想學我拿胎兒供人參觀。他們似乎是找專門墮胎的醫生,付錢買來胎兒。但那些胎兒最後不是一命嗚呼,就是離開母胎後活不了多久。很少胎兒能像我這個胎兒一樣,在離開女人肚子後還能存活。所以人們還是付錢到這裡來看我的胎兒。

我不再讓他睡在那件又臟又舊的衣服里,而是買來一個紅色的鬆軟坐墊,讓胎兒睡在上頭。我把臉湊近,朝他吹氣,他就會扭動身軀,想要避開我。好像是因為我的呼氣帶有酒味。

過沒多久,賭場的老大帶著一批像凶神惡煞的男子到屋裡來找我。他們無視於參觀胎兒的長長人龍,直接就想走進長屋裡,引來排隊的客人抗議,但這群男子一瞪眼,眾人旋即不敢作聲。在那間荒屋裡賭博的,全都是看起來忠厚老實的人,但背後經營賭場的,卻是在町內惡名昭彰的流氓老大。我一直都沒發現自己已債台高築,無力償還。

「今天賺了多少啊?」

賭場老大在我改造成珍奇展示屋的房間中央盤腿坐下,如此問道。他體型魁梧,活像黑熊一般,雙眼昏黃渾濁。我如實回答後,他不屑地笑道:

「照你這種賺錢速度,等你還完債,我們兩人都已經是老頭子了。」

我跪坐在地,渾身顫抖。還不出賭債的人會有什麼下場,我早有耳聞。如果是被迫一輩子在某個地方做苦工,那還算是好的。

「不過,要我把欠債一筆勾銷也行。當然了,我不可能平白無故這麼做。我得帶走值這個價錢的東西才行。」

賭場老大說完後,低頭望向擺在我身旁的托盆。上頭蓋著一塊漂亮的布,胎兒在底下攢動著。

「我給你一個晚上考慮。」賭場老大說完後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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