胚胎奇譚 第二章

如今回想,那裡還真是一座奇妙的市町。終日濃霧瀰漫,不分晝夜,建築的輪廓盡融入一片白茫中。很少感覺到有人的動靜,即便偶爾與人擦身而過,對方也隱身在濃霧裡,看不清長相。雖然從建築里傳出說話聲,但只要我與和泉蠟庵一靠近,聲音便戛然而止。日漸西沉,我們四處找尋旅店,但那裡的店主也很古怪。從拉門的門縫間注視著我們,對我們吩咐道「你們要住宿可以,請把房錢投進箱子里」,說完便關上拉門,不見蹤影。我們猜想,好歹要在房客名冊上寫下名字吧,於是打開桌上的房客名冊一看,上頭卻寫滿黑壓壓一片看不懂的文字。我們住的是一間大客房,雖然住有其他房客,但每個人身上的棉被全蓋至頭部,偶爾還會發出呻吟聲或啜泣聲。我一直躺到半夜還是睡不著,但和泉蠟庵絲毫不以為意,還睡到打鼾。我心想,也許出去散散步會比較好入眠,於是便在深夜時分離開被窩。

外頭涼風徐徐。那是滿含水氣,猶如女人濕發般的晚風。它纏向我的頸項和手臂,吹往空無一人的大路前方。

我一面走,一面思索自己未來的路。我決定等這趟旅行結束後,要向和泉蠟庵辭去這份隨從的工作,接著得重新找一份工作才行。不過,如果只是要供我一個人填飽肚子,憑這幾趟旅行的酬勞,應該還夠撐上一陣子。我沒家人,也沒有親屬需要扶養。

當時耳畔傳來一陣啪答啪答的濡濕聲響。我因為沒帶燈籠,四周一片漆黑。我定睛細看,發現月光照進濃霧裡。有幾隻狗聚集在小河邊,彼此頭貼著頭,正在啃食某個東西。它們一發現我,便叼著白色的物體一鬨而散。

小河的岸邊是一大片黝黑的烏泥。上頭掉落許多細小的白色物體。似乎是某種生物,大小與小指差不多。本以為是魚被衝上岸邊,但那雪白的腹部看起來與青蛙、菜蟲又有幾分相似。有的已經乾癟,有的則是在泥水裡泡至腐爛,長滿了蛆。它們全都動也不動,似乎早已死亡。那幾隻狗就是在啃食它們。有的被咬得支離破碎,散落四方。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拿起其中一個形體完整,表面仍保有光澤的物體,帶回旅店。

「喂,你手上的東西叫作『唵哺幼』 。」天明時,和泉蠟庵醒來,望著我放在手上的東西說道。

「唵哺幼?」

「也就是人類的胚胎。你不知道嗎?人類出生前,在母親體內就是這副模樣。昨天在小河邊不是有一家中條流的婦產科診所嗎?所謂的中條流,自古便是專門替人墮胎的地方。一定是那家診所的醫生,從婦人體內取出未足歲的胎兒後,丟棄在那裡。」

他似乎也是第一次親眼見識,有些從國外引進的書籍,會用插圖介紹胎兒。經他這麼一說,我回想起昨晚那幕光景,頓時感到毛骨悚然。

「最好讓他入土為安。」

和泉蠟庵一面為上路做準備,一面如此說道。我把胎兒放在手上,來到屋外。在旅店的庭院處掘了個坑,把胎兒放進坑裡,正準備覆土時,那具胎兒的腹部竟開始抽動起伏。本以為他已經死了,但他似乎還有生命。

我頓感怯縮,不忍心將還會動的生命活活掩埋。雖然他的模樣活像菜蟲,但他確實是人類。如果將他活埋,我與殺人犯沒有兩樣。不得已,我只好將他放入懷中,就此離開旅店。聽和泉蠟庵說,胎兒一離開母體,便無法存活太久。既然這樣,他很快就會自然死亡,只要等他死後再加以埋葬,我也就不會感到內疚了。起初我心裡這麼想。

但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一直死不了,連和泉蠟庵也大為驚訝。我所拾獲的胎兒,可能湊巧擁有強韌的生命力。我們離開旅店已過了半日之久,他仍在我懷裡抽動。

「既然他還活著,那應該喂他吃點東西吧?」

走在幹道上時,和泉蠟庵說道。

「要是他活活餓死,那就如同是你殺了他一樣。」

話雖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該喂胎兒吃什麼才好。苦思良久後,我以布條沾了點米湯,潤濕胎兒的小嘴。這個躺在我掌中,通體雪白,看起來像魚、像青蛙,又像菜蟲的小東西,那張像小指指尖般大的小嘴一張一合,正舔舐著米湯。

之後過沒三天,我們回到原本居住的市町。我與和泉蠟庵都很高興能平安歸來。代告訴他,我打算辭去隨從的工作。

「你要是想再和我一起旅行的話,再跟我說一聲。」

「這是不可能的事。」

領取報酬後,我們就此分道揚鏢。接下來和泉蠟庵說他要前往出版商那裡,報告這趟旅行的結果。得向出版商出示旅途中所記的帳本,以便申請預先支付的花費。

回到長期空著的長屋後,我卸下肩上的行囊,吁了口氣。我在榻榻米上伸長雙腿,正準備躺下,那個胎兒忽然從我懷裡滾了出來,掉落在榻榻米上。他就像受到驚嚇般,蒼白的腹部不住抽動,本以為他會就此死去,但沒想到接著他發出沉睡的呼息。他非但沒有結束生命的跡象,皮膚表面甚至顯得愈來愈有光澤。但我既不能殺了他,也無法送給不認識的人。我望著那通體雪白的胎兒,盤起雙臂沉思。

一位到屋裡找我聊天的客人,朝我擺在房內角落,以衣服捲成一團的東西窺望,問我「先生,這是什麼東西啊」。那個像白色菜蟲般的胎兒,在衣服里攬動。

「這是『唵哺幼』,也就是胎兒。如何,你願意替我收留他嗎?坦白說,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處理呢。」

那位客人望著那個胎兒,似乎覺得有點可怕。蒼白的身軀,鼓脹的腹部。還沒長全,只有微微突起的手腳。與身體很不搭調的巨大頭部,有兩顆像是用墨筆點出的黑眼珠,也不知道到底看不看得見。甚至有一條像蜥蜴般的尾巴。整體看起來像是一塊活生生切下的內臟,很難想像這是人類。

沒有客人願意收留這個胎兒,不得已,我只好繼續照料他。我一直都是將他擺在掌中餵食米湯,久而久之,他也開始會注意到我的存在。若將他擺在房裡不管,他就會死命扭動身體,想引我注意。若將他緊緊握在手中,他就會像感到安心般安靜下來,開始呼呼大睡。

我朝茶碗里注入溫水,將他浸泡其中,替他清洗身體。他的皮膚雖然蒼白,但不同於青蛙、魚,或是蜥蜴。真要說的話,像是介於人類嬰兒的肌膚與內髒的表皮之間。當他浸泡在茶碗的溫水中時,也許是想起待在母親胎內時的感覺,他一副享受沉醉的模樣。雖然有不少人是為了泡湯而踏上旅程,但我萬萬沒想到,連胎兒也這麼喜歡泡湯。為了不讓他在溫水中沒頂,我以手指支撐他的身體。只要叫一聲「喂」,他就會扭動身軀,抱住我的手指。若搔動他的身軀,他就會像怕癢似的搖晃全身,濺起水花。

將他放進懷中,或是握在手中時,碰觸胎兒的部位會覺得無比溫暖。連續兩周和他一同生活後,我開始覺得他很惹人憐愛。

他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家人。從我懂事起,父母便已雙亡,家中也沒其他兄弟姐妹。我一直都過著隨興的獨居生活,也從沒想過今後會和誰一起生活,不過,日後若是有家人,會是什麼感覺,我倒也不是沒想像過。當我以指尖輕撫胎兒,感到昏昏欲睡時,我心中湧現一股過去從未體驗過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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