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周六,福阿德帶來了些大麗菊、秋海棠與藿香薊,還教了我要怎樣安排它們的間距才能成簇生長。院里的紫衫長得太高,快要遮住了大門,他也修剪了一下;又在紫衫樹下種上些鳳仙花,鳳仙葉子是淡雅的薄荷色,和紫衫深綠色的針葉相互映襯,相映生輝。

他離開後,我按照他的要求澆了一遍水,然後尋思著接下來做什麼。足球賽結束了,蕾切爾在巴里那兒,我落單了。前幾年,在逐漸崩潰的婚姻中,絕望感像利刃一般割裂著每一寸空氣,那時的我是多麼地希望蕾切爾和巴里能讓我安靜獨處!如今,每兩個周末他們才讓我獨處一次,我卻因孤寂而傷感。有人陪伴總比獨自一人要好,哪怕他沒有責任感,哪怕他恣意任性;有另一個人在身邊,至少可以見證你也在場,證明著你的存在。

我放了那部斯科塞斯 的碟子,看了幾分鐘。除了幾處犀利的幽默外,就是一部黑色電影,充滿那種他慣愛表現的城市混沌。我關了機,走進廚房,烤了一個冷凍百吉餅 ;烤到一半,冒出個想法。馬上關了烤麵包機,抓起包,出門走向車庫。

30分鐘後,我到了老爸那兒,帶著一打新鮮的百吉餅和一磅熏鮭魚。他仔細檢查著那些百吉餅,深信只有烘焙師的兒子才能買到好麵包。唱機里,艾拉·費茲傑拉德 正吟唱著有關綢緞布娃娃的曲子。

我說了瑪麗安·艾弗森募集競選資金的事,還有我可能會去給她做視頻。他在洗碗布上擦了擦手。

「你什麼時候變成共和黨了?」

「沒變。」我端了一盤洋蔥和西紅柿到桌子上。

父親一生都是民主黨人;他拿出百吉餅,透過眼鏡盯住我。

「反正,你自己選擇。」

我們坐下來,我伸手拿了一個貝果。

「爸,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來著。」

「什麼事?」

「我碰巧知道了一個女人的名字,好像本·斯庫尼克生前在找她,我想你會不會剛好聽說過她。」

「……」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管他的事了。」他在貝果上塗了厚厚一層奶油芝士。

「我好奇嘛,先不說這些……」我繼續道。

「萊爾·戈特利布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老爸的手僵住了。

「你說什麼?」

「萊爾·戈特利布。砸腦袋生前在找一個叫萊爾·戈特利布的女人。」

他的臉色突然像羊皮紙一樣蒼白,那手使勁地握著餐刀,胳膊上血管凸起。

「爸?」他什麼都沒說。

「你還好吧?要我叫人來嗎?」

他搖搖頭。我衝進廚房,倒了一杯水。

「喝水。」我在他面前坐下。

他擺擺手,我拿開水杯。他小心翼翼地把餐刀放回盤子里。

「爸爸,怎麼了……」

他雙手撐著桌子慢慢站起來,抬起一根手指示意我稍等,然後拖著腳步走進卧室。我聽見柜子抽屜打開的聲音,一分鐘後又關上了。他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張照片。

「是什麼?」

他坐下來,清了清喉嚨。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注視著照片。

「說實話,我從沒想過,會跟自己的女兒說這種事。」他啜了一口水,看著我。

「但……」他把照片遞給我。

這是一張老式的黑白快照。兩個穿著軍裝的年輕男子,坐在一張小桌邊上,好像是在咖啡店裡。兩個人對著鏡頭咧嘴笑著,分別用一隻手環著同一個年輕女子。其中一個是我父親,另一個看著像是青年時的巴尼·泰特曼,我的巴尼叔叔。我沒認出那女孩是誰,但她的笑容是那麼絢麗,我都想跟著微笑。她臉型精緻,鼻樑嬌小挺直,克拉拉·鮑 一樣的嘴唇,一頭濃密的金色鬈髮;魅力四射。

「我和巴尼,入伍以後,」他輕輕地說。

「這個女人呢?」他猶豫了一下。

「這事發生在我遇見你媽媽以前。我要你知道,我從來沒做過讓你媽媽憂心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的目光移到照片上。

「萊爾·戈特利布是我在朗代爾時的女友。」

我把照片放在桌上。

「她是德國難民。38年秋天來到美國。那時候她16歲,金髮碧眼,天使一樣。」他倒了兩杯咖啡。

「她當時住在猶太孤兒之家,靠給人打掃屋子來維生,而且幾乎不會說英語。」

我捧住咖啡杯,想起自己離婚前,也曾有一些清潔女工出入家裡。她們中有個拉脫維亞 的移民,曾在我們家的鋼琴前坐下,憑著記憶彈奏了一首貝多芬奏鳴曲,彈得無可挑剔。

「萊爾來自弗萊堡 ,」爸爸接著說道,「靠近黑森林地區。她家有三個孩子,她是長女。父母想辦法把她送出了國。這邊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做的保證人。好像她家給了這個親戚不少錢,但最後沒幫上什麼忙。萊爾也沒怎麼提起過他。」

他拿起照片。

「我們認識的時候,她已經想辦法臨時住進了朗代爾的收容所,但在海德公園附近打工。那時候,我上完課就送她去科蒂奇格羅夫電車站。周末要是去巴尼那兒,也會跟她見面。」他輕輕笑著。

「我記得,她就是不願講德語,哪怕我會說一些;她只是用手指著東西,我就告訴她用英文怎麼說。」

「二戰開始後幾個月,她弟弟從德國寄來一封信,說父親被殺,母親和妹妹被卡車拉走,自己躲在朋友家,要想辦法逃出來,以後就音信杳無。」

我臉上不禁抽動了一下。

「從那之後,我成了她最親密的朋友。幫她在T夫人餐廳找了間屋子搬進去,教她讀寫英語。帶她到處逛。」

「你們在一起了?」父親點了點頭,眼神飄遠。

「我記得有天晚上,我們去黑鷹餐廳看本尼·古德曼 的表演。那天基尼·克魯帕 做鼓手,泰迪·威爾森 是鋼琴手,那是最棒的組合,演奏充滿醉人的魔力,我和萊爾都不想它停下。」他的神情恍然如夢。

「回去的路上,我們找地方喝了點東西,等回到巴尼那兒已過半夜。我記得自己說『我要離開家,然後加入本尼·古德曼的樂隊。』」

「『是嗎?那你會什麼樂器呢?』她的聲音優美輕柔,知道嗎?就像清脆的鈴音一樣。」

他微笑。

「我說我很擅長製作簡易卡祖笛的技術 。她咯咯地笑,但馬上嚴肅起來。『那麼,雅各布』——只有她會這麼叫我,『你長大後要做什麼?』

「『娶你,』我說。『然後照顧你一輩子。』」

他眨了一下眼。

「珍珠港事件之後,我和巴尼應徵入伍。萊爾很害怕,她說我應該加入本尼·古德曼的樂隊,跟他們一起逃跑。」

他放下照片。

「參加新兵訓練前幾周的一個晚上,我帶她出去吃飯。她很開心,因為找到了工作。『一個真正的工作,』她說;是在報紙上找的。我現在仍不明白,她那時為什麼那麼自豪,是她找到工作了,還是能讀英文了,」他說。

「是去艾弗森鋼鐵廠做工。」

「艾弗森?」我插了一句。

「是那個參議員候選人,瑪麗安·艾弗森的艾弗森?」

「她父親。」

「這倒很巧。」

「他們需要女工。經過培訓她成了鉚工。」他笑了,沉浸在屬於自己的回憶里。

「她很喜歡這份工作。記得有一天,我去工廠接她,正趕上一個反戰遊行。艾弗森本人帶領了一隊工人穿過廠房。他們都在舉旗,吹號,唱歌。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場面。那個男人就像國王,帶領著自己的隨從隊伍。而且所有人也確實像對國王一樣尊敬他。他經過我們的時候,萊爾揮動旗子,行了一個屈膝禮 。

「那以後不久,我就去了加利福尼亞。」他動了動身子。

「幾個月之後她就不再來信了。我想她大概是不習慣寫英文。但後來連電話也不回了,我感到事情不妙;終於想法搞到了回去的許可證,借了一輛車,直接開回了芝加哥。凌晨兩點的時候我到了T夫人餐廳。餐廳的領班喬正在關門。

「『傑克,你在這幹什麼?』他說。『她在上面嗎?』我問道。

「『別上去,』我記得他這麼說。

「『你走開,別攔我。』我沒聽他的。你知道,我當時還有她的房間鑰匙,和我的狗牌 士兵的身份識別。">一起掛在脖子上。」

我閉上眼睛——已經看到了結局。

「萊爾正和另一個男人睡在一起。」他看過來。

「你知道,這件事……這件事我一直記著……她終於意識到是誰開了她的門時,卻毫不愧疚,毫不恥辱,甚至一點都不畏縮,只說了一句,『嗨,傑克。』還帶著喘氣聲,嗓音依舊輕柔。」

我盯著塵埃在空氣中打著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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