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魔符 第四十七章 旅途終點

對傑克來說,從加州到新英格蘭的這段漫漫長路,似乎被濃縮為一個下午與一個黃昏。一個感覺有數日之長的下午,和一個宛如一輩子那麼長的黃昏。當傑克看向儀錶板上的鐘,以為才過一小時,不料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他心想,現在跟剛才還是同一天嗎?車上正播放著《穿越叢林》狼哥搖著頭,不住地微笑,一面尋找正確的路。從後車窗可以看到晚霞的萬種風情,自紅而藍而紫,在落日餘暉中,傑克回想著旅途中的一切細節,狼哥陶醉在喧鬧的樂聲中,看著時間飛逝。傑克靠在后座椅墊上,睜眼時不是微明就是薄暗,不是日光便是星光。有件事是傑克特別注意到了,那就是一進入新英格蘭,魔符又發起光來了,時間似乎回到了常軌。睡眠中,時間偷偷溜走,一旦醒來,在嘈雜的樂聲中,忽而科羅拉多,忽而伊利諾伊州。狼哥專心開車,他看到理查德在車廂的小燈下看書,那本書是《布魯卡的腦》 ,唯有理查德對時間一點也不含糊。傑克睡醒了,浸淫在音樂與夜色中,陷入沉思。直到目前,一切堪稱順利,任務就快完成,只差到新罕布希爾的這段路了。

他們過了五天,或者這只是個漫長的夢境?不論如何,有理查德伴著他,理查德是他的兄弟。

第五天日落時分,魔符恢複發光,傑克也恢複了時間意識。在傑克心目中,經過奧特萊該是第六天的事,他會告訴狼哥怎麼走,然後把那隧道和酒館指給理查德看。可是他又不願再次見到奧特萊這個地方。狼哥飛也似的開著車,帶著他們上了95號州際公路,一會兒就到了康涅狄格州,阿卡迪亞海灘離此只有幾州了。循著新英格蘭海岸,傑克計算起里程,也計算起時間。

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五時十五分,傑克西行之後的三個月,一輛黑色凱迪拉克轎車,開進新罕布希爾州阿卡迪亞海灘的阿蘭布拉飯店鋪著卵石的車道,花園中的枯枝正在跟寒風搏鬥,西方天際,晚霞從紅轉橙,再淡入成黃色……然後是藍色……再變為紫色。

轎車駛進卵石車道,來到雙扇大門前停住,門後是一片黑暗。頭燈熄滅之後,車身便籠罩在陰影中。車後的橘色停車燈還亮著,排氣管排出白色廢氣。

這是一天的終了,西方天際展示著異彩。

就是這裡。此時此刻。

汽車后座還有些微光,那是魔符發出來的,微弱得就像只螢火蟲。

理查德緩緩將臉轉過來對著傑克,他看起來緊張而又疲乏,雙手緊抱著那本卡爾·薩根的書。

理查德的魔符,傑克想著,露出微笑。

「傑克,你希望我——」

「不必了,」傑克說,「等我叫你就好。」

他打開右邊的後車門,下了車,回頭望向理查德。理查德蜷縮在后座角落,抱著書,看起來怪可憐的。

傑克不假思索地折回來,輕輕吻了理查德的臉頰。理查德伸手勾住傑克的脖子,用力地擁抱了好一會兒。最後他放開手。兩人都沒有說話。

傑克上了通往大廳的石階,卻不進門,往右一轉,循著車道邊緣走下去,那兒有道鐵欄杆圍著,從那裡下去,山岩順勢下降直到灘頭。右側遠方,聳立天際的是阿卡迪亞遊樂場的雲霄飛車。

傑克面向東方,海風正強,把他前額的頭髮吹向後方。

他用雙手擎起魔符,似乎在向大海行他的獻禮。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一個名叫傑克·索亞的男孩駐足於浪花與陸地相接的灘口附近,懷中抱著一個珍貴的寶物,眺望夜裡平靜的大西洋。這天,他就要十三歲了,雖然他毫不自覺,但他美麗得異乎尋常。他有一頭長長的棕發——也許太長了些——海風輕輕撥開那頭長發,露出他秀氣英挺的眉毛。他兀自沉思,想著他的母親,想著這幢飯店裡他們共享的那間套房。樓上的她會為他點亮一盞燈嗎?他情願相信答案是肯定的。

傑克轉過身,他的眼眸在魔符的光輝中閃閃發亮。

莉莉瘦得皮包骨似的手顫抖著在牆面摸索,尋找電燈開關。好不容易摸到了,她打開電燈。任何人在這一刻見到她,都會不忍心地別過頭去。上個星期以來,癌症變本加厲,她只剩下一副皮包著的骨頭。病魔似乎意識到有什麼事在醞釀著,有一天總要攤牌。她眼眶外的棕色變成了黑色,身上也不再豐腴,手臂的肌肉鬆弛,如今體重只剩七十八英磅。大腿後側也出現紋路。

不但如此,上個星期她還染上了肺炎。

身體這麼糟,是很容易染上呼吸器官疾病的,當然,身體好的人也未嘗不會得肺炎,但她無疑不是這種人。她房間里的電暖器早已停止運轉,停了多久已無法計算,時間對她來說一如坐在凱迪拉克里的傑克,變得十分難以捉摸,她彷彿記得暖氣是在那一夜她用拳擊破玻璃窗、趕跑那貌似摩根的海鷗時停掉的。

自從那時起,阿蘭布拉飯店就像一座冰窖,她要葬身此地的冷宮了。

假使阿蘭布拉飯店會變成這德行是摩根一手促成的,那麼他還真是幹得又狠又徹底。所有人都消失了。全都不見了。再也沒有女侍在大廳里推著她們吱吱嘎嘎的推車,也沒有吹著口哨的工友。沒有說話拐彎抹角的前台職員。摩根把那些人都塞進口袋裡,帶回家去了。

四天前就沒人送餐給她了,她設法從房間走到電梯口,還隨身帶了把椅子,以便隨時休息,還可兼作手杖。但這四十英尺距離,她足足走了四十分鐘。

按了電梯的按鈕,根本沒有響動,連按鈕的小燈都不亮了。

「去你媽的!」莉莉啞著嗓子咒罵,試著再走二十英尺到樓梯口。

「喂!」她朝樓下喊道,她對著樓梯口叫喊,還是沒有迴音。她咳得厲害,扶著椅背直不起腰來。

就算聽不見她的叫喊,至少也該有人聽見她咳嗽連連吧?

沒人理她。

她又叫了第二次、第三次,又猛咳一陣,然後轉身走回走廊,現在,回程看起來有如內布拉斯加州的公路交流道一樣遠。她沒膽量走下樓梯。她鐵定沒力氣再爬上來的。樓下根本沒有人;大廳里沒有、羊鞍餐廳里沒有、咖啡廳里沒有,到處都沒有。電話也不通了。最起碼,她房間里的電話不通了,而且整個飯店裡都沒聽到任何電話鈴聲。算了,不值得。這賭注太大,她可不想活活凍死在飯店大廳。

「傑克啊,」她喃喃自語,「你到底在哪——」

咳嗽又來了,這一次咳得凶了,她倒向一邊,昏了過去,把椅子也拖倒了。她在地上直挺挺地躺了一個鐘頭,肺炎就是這樣染上的。

她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接著就一直發著高燒,她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覺得自己的肺里像個水族箱。她挺了下來,因為她的心裡堅持著那瘋狂的念頭,傑克正在歸途上。

最後一次昏睡恍如落入沙漏中的漩渦,胸腔中咻咻不已。

不知是什麼使她忽然醒來,她在黑暗中循著牆壁摸到電燈開關,開燈以後,下得床來,就沒有餘力再做什麼了。雖然中途倒下去兩次,但她終於站了起來,扶住椅背,掙扎著挨向窗口。

B級電影天后,莉莉·卡瓦諾,已經不再。她被癌症啃噬著,高燒銷盡了她的體力。

她來到窗邊,望向外頭。她望見有個人的身影——還有個發亮的圓球。

「傑克!」她試著叫喊,卻只能發出沙啞的低音。她想揮手,卻招來一陣暈眩。

她氣喘吁吁,抓住窗緣。

「傑克!」

突然,那人手中球體的光芒往上射出,照亮了他的面龐,這是傑克,那是傑克的臉沒錯,是傑克,噢,感謝老天,真的是傑克,傑克終於回來了。

那身影拔腿狂奔起來。

傑克!她原本深陷死寂的雙目瞬間炯然有光,淚珠順著蠟黃的臉頰流下。

「媽媽!」

傑克狂奔過大廳,看見老式的電話接線盤一片焦黑,彷彿這裡剛經歷過一場電線走火的意外,不過傑克旋即便將這景象置諸腦後。他已經看見她了;她的樣子糟糕透頂——她映在窗戶上的剪影乾瘦得簡直就像個稻草人。

「媽媽!」

他跑上樓梯,起初一步兩階,後來變成一步三階,手中的魔符射出一陣粉紅色光束,轉眼又暗淡下來。

「媽媽!」

他沿著走廊沖向他們的套房,傑克腳步飛騰,直到這一刻,他終於聽見了她的聲音——不再是鏗鏘的號角或輕快的笑聲,而是垂死前的哀鳴。

「傑克?」

「媽媽!」

他衝進房裡。

在樓下的車上,理查德,斯洛特緊張地仰望上面的窗戶,他在這裡幹什麼?傑克在這裡幹什麼?理查德的眼睛好痛。他在向晚的昏黃天色中向上仰望,彎腰側身倚著車門,忽然看到一陣耀眼的白光,透過樓上窗口,照得飯店門前一片光亮。理查德將臉埋進膝蓋間,開始呻吟。

一進房間,傑克見到整個屋子凌亂不堪,簡直像個小孩的房間,床上空蕩蕩地沒有人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