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魔符 第四十章 重遇斯皮迪

來到山腳下,傑克在草叢裡趴下,匍匐前進,背著理查德就像曾經背著他不離身的背包一樣。直到他爬到發黃的草叢與馬路相接的邊緣,他肚皮貼著地面,又往前挪了一英寸,偷看草叢外的情況。他正前方的馬路對面就是海灘。受到海水侵蝕的高大岩塊凸起在灰撲撲的沙灘上,同樣灰暗的海水翻卷出浪花,一波波推送到岸邊。傑克的目光循著道路朝左方探去。從阿讓庫爾旅館再過去一些,傍海小路靠陸地這邊有棟殘破的長形建築物,模樣像是一塊切下來的結婚蛋糕。建築物上掛著一塊木頭招牌,招牌破了個大洞,上面印著七個大字:「金斯蘭汽車旅館」。這家汽車旅館,傑克沒有忘記,這裡是摩根·斯洛特在他著迷於觀賞暗黑旅店期間總會帶著兒子一起投宿的旅館。陽光·加德納的身影彷彿路上一道移動的白光,他顯然正怒氣騰騰地責罵著幾個黑衣人,揮手朝著山頂比劃。後來,其中一個黑衣人跨過馬路,左右搜索,傑克這才明白:他們不知道我已經來到這裡了。加德納又激動地做了另一個手勢,一輛轎車駛離旅館前方,亦步亦趨地跟上先前走開的黑衣人。那人一走到人行道上便解開外套紐扣,從槍套里抽出手槍。

其他轎車裡,駕駛座上的人全都轉過頭,盯著山頂。傑克暗地慶幸自己的好運——只要晚個五分鐘下山,一隻帶著槍的惡狼就會提早替他終結這趟求取魔符的旅程。

從這個角度,傑克只能看見旅館的最高兩層樓以及奢華繁複的屋頂上那些瘋狂亂轉的風信雞。由於視線平貼著地面,看起來防波堤似乎將暗黑旅店右側的沙灘一分為二。

來吧!來吧!魔符的語言不是語言,已幾乎變成了急切的肢體動作。

拿槍的人已經走到看不見的地方,車裡的人仍然注視著那個男人沿著山坡爬上文都岬的方向。陽光,加德納舉起擴音器大吼:「把他揪出來!我要你們把他揪出來!」有個人正要舉起望遠鏡往傑克躲藏的草叢邊看過來時,加德納的擴音器突然對準他喊道:「你!你這豬頭!檢查另外一邊……把那個壞孩子給我揪出來,沒錯,那個天底下最壞、最壞的小鬼,壞到骨子裡……」他的聲音漸漸淡去,這時另一個黑衣人快步穿過馬路,走到對面人行道,手裡也握著一把槍。

傑克發現,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了——沒有人注意靠海灘的小路。

「抓緊我。」他悄聲叮囑動也不動的理查德,「該我們出場了。」他縮起雙腿,知道也許草叢的高度不足以掩護理查德的背。彎著腰,傑克衝出草叢,登上海灘小路。

幾秒鐘後,傑克·索亞已卧倒在粗糙的沙粒上。他蹬著兩條腿匍匐前進,理查德的手緊緊扣住他的肩膀。傑克左搖右擺地橫越沙灘,直到他爬到距離最近的第一個大岩塊背後才停下來;他就這麼倒卧著,將頭枕在手上,沉重地喘著氣,他背上的理查德輕得像片葉子。他們距離海水不到二十英尺了,浪頭一波波推湧上沙灘。傑克仍聽得見陽光·加德納破口大罵手下沒用、蠢材云云,他抓狂的咒罵聲順著小鎮幹道從山坡上傳下來。而魔符催促著他,要求他繼續前進,前進,前進……理查德從傑克背上滾下來。

「你還好嗎?」

理查德抬起枯瘦的手臂,大拇指抵住顴骨,四指按著額頭。

「還可以吧。看到我爸了嗎?」

傑克搖頭。

「還沒。」

「可是他在這裡。」

「我想是。他一定在。」傑克想起金斯蘭汽車旅館,腦中浮現它殘敗的外觀以及那塊破掉的木頭招牌。摩根·斯洛特一定躲在那家六七年前就經常投宿的汽車旅館裡。一想到摩根·斯洛特近在咫尺,傑克心中立刻升起一陣怒火,彷彿光是知道摩根在那裡便足以教他生氣。

「喂,別擔心他。」理查德的聲音單薄得像紙片,「我的意思是,別擔心我會擔心他。在我心裡,他已經死了,傑克。」

傑克盯著他的朋友,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焦慮:理查德該不會真的瘋了吧?他鐵定燒壞腦袋了。山坡上,陽光·加德納透過擴音器咆哮:「散開!」

「你覺得——」

這時傑克聽見另一個聲音,一個隱藏在加德納憤怒的號令下的低語。這聲音似曾相識,傑克先是認出那種音色與韻律,才真正想起這是誰的聲音。認出這人獨特的嗓音,讓傑克感到不可思議得安心——簡直就像從這一刻起,他可以不用再費神發愁,所有困難都會有人替他搞定——就算一時還想不起這聲音的主人叫什麼名字。

「傑克,索亞。」那聲音又喚了一次,「過來這裡,好孩子。」

是斯皮迪·帕克的聲音。

「真的。」理查德閉起腫脹的雙眼,他看起來像具被海潮推上岸邊的浮屍。

我真的當我爸已經死了,這是理查德想要表達的意思,然而傑克的心神已經不在他朋友的瘋言瘋語上了。

「過來這裡,傑克。」斯皮迪又叫了一次。傑克發現這聲音來自海灘上最大的一堆岩塊後方,三塊巨大陡直的岩石,距離海水只有幾英尺。高潮線就在這堆岩塊往前約四分之一處。

「斯皮迪。」傑克低語。

「賓果。」聲音回應他,「過來這邊,但是別讓那些壞蛋看見了,辦得到嗎?把你朋友一起帶來。」

理查德依舊仰躺在沙灘上,雙手掩面。

「我們走吧,理查德,」傑克對他低聲耳語,「我們得再往前走一小段。斯皮迪來了。」

「斯皮迪?」理查德低聲反問,聲音細得傑克幾乎聽不見。

「一個朋友。看到那邊的岩石了嗎?」他托著理查德蘆葦般的脖子,讓他抬起頭。

「他在岩石後面。他會幫助我們,理查德。我們有幫手了。」

「我看不清楚。」理查德嘟囔,「而且我真的好累……」

「爬到我背上吧。」他翻過身,幾乎是整個人趴在沙灘上。理查德的手臂搭上他的肩膀,無力地扣住。

傑克躲在岩塊旁向外窺視。海灘小路上,陽光·加德納一邊走向金斯蘭汽車旅館,一邊用手扒著頭髮。暗黑旅店又猛然出現了。魔符扯直了嗓門賣力呼喚傑克·索亞。加德納在汽車旅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兩手抓著頭髮,搖搖頭,突然又轉過身更急躁地走回那一長排黑色轎車。他舉起擴音器:「每隔十五分鐘回報一次!」加德納高聲命令,「偵察兵——就連一隻蟲子動了都要跟我報告!我說了算!別當我開玩笑!」

加德納走開了;其他人的視線全鎖定在他身上。正是時機。傑克拔腿衝出躲藏的岩塊背面,緊抓著理查德的手臂,穿越沙灘。他的鞋底踢起潮濕的海沙。那三塊柱子般彼此相連的巨岩,在他和斯皮迪說話時看起來是那麼接近,現在卻像遠在半英里外——沒有掩護的這一段路彷彿永遠走不完。簡直就像他往前跑,岩石就跟著往後退似的。傑克一直以為自己會聽見槍聲。在他倒下那一刻,他會先感覺到子彈貫穿他的身體,還是會先聽見槍響?終於那三塊岩石在他的視線中逐漸放大,他抵達了,他撲倒在沙灘上,胸口貼地,滑進能夠掩護他們的岩石背後。

「斯皮迪!」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大笑出聲。然而,一見到倚在三塊岩石中央、身旁擺著一條彩色小毯子的斯皮迪,他的笑意瞬間哽在喉頭,再也發不出聲音——也將他心頭的希望之火澆熄了一半。

斯皮迪·帕克的慘狀比理查德更令人觸目驚心。嚴重太多了。他滿臉瘡痕,傷口流出汁液,虛弱地朝傑克微微頷首示意,傑克覺得斯皮迪簡直是在向傑克確認他的處境有多絕望。斯皮迪只穿著一條棕色短褲,全身潰爛得體無完膚,活像得了麻風病。

「現在,我要你靜下心來,小流浪漢傑克。」斯皮迪的低語嘶啞破碎,「有很多事你得好好聽清楚,所以把耳朵掏乾淨。」

「你還好嗎?」傑克問道,「我是說……天哪,斯皮迪……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他輕輕將理查德放在沙灘上。

「就照我剛才說的,仔細把我的話聽清楚。別浪費精神擔心斯皮迪。就像你看見的,我現在確實不太好受,不過只要你的行動正確,我很快就會好轉。是你好朋友的爸爸讓我受這種苦的——他也讓他自己的孩子吃了一樣的苦頭。老屎洛特可不希望他兒子進那家旅館。不過你得帶他進去,孩子。你們只有一條路可以選,而且非走不可。」

說話時,斯皮迪的身影像是交替著浮現又消失,自從阿狼死後,傑克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想尖叫或哀號;他覺得眼睛刺痛,知道自己想哭。

「我明白,斯皮迪,」他說,「我已經想通了。」

「你是個好孩子。」斯皮迪說。他的頭往後仰,仔細打量著傑克。

「你是被選中的人。命運之路將這份重大責任交付在你身上,它選中了你,該由你來完成這項任務。」

「我媽媽好不好,斯皮迪?」傑克問,「求求你告訴我。她還活著,對不對?」

「很快你就可以打電話給她,親口問問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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