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魔符 第三十八章 旅途盡頭

兩人繼續往前走的途中,傑克仔細打量著理查德頹萎的姿態與滲著汗水的臉龐,似乎只剩一絲意志力拖著理查德向前走。他臉上又多出一些流著膿水的皰疹。

「你還好吧,理查德?」

「不太好。我覺得不太舒服,不過還走得動,傑克。你不用背我。」他鬱悶地低著頭,發出沉重的腳步聲。傑克發現,在那奇特的鐵道和奇特的小火車站擁有過許多回憶的理查德,如今目睹這般光景——生鏽殘破的鐵軌、雜草、毒藤蔓……還有那幢搖搖欲墜的車站,往昔一切鮮明的色彩全都變得斑駁晦暗,還有不名生物在裡頭艱難地碰撞移動,而他心中的煎熬卻是來自更深層的地方。

我的腳好像被什麼該死的陷阱纏住了,理查德對他說過這句話,傑克認為自己能夠理解這種感覺……卻無法體會其深度。傑克能夠肯定那衝擊之深,勢必是自己所無法承受的極限。一段兒時記憶破繭而出,在理查德體內熊熊燃燒,幾乎要燒穿他的身體。荒廢的鐵道與破敗的車站在理查德眼中看來,必定是個極大的諷刺——而越來越多被揭發的歷史,在理查德逐漸蘇醒的過程中,摧毀了他一直以來對父親的認知。和傑克同樣度過十二年人生的理查德,他的人生已開始被疊合,嵌入魔域的模式,然而對於這種巨變,他卻幾乎不曾有機會做好心理準備。

至於他告訴理查德那件關於魔符的事,傑克敢對天發誓,他沒說謊——魔符早就知道他們要來了。就在他看見那幅登著母親照片的電影看板前沒多久,他就有這感覺了;而眼下這感覺越發急切、充滿力道。彷彿數英里外,一頭沉睡的巨獸蘇醒,它的呻吟使大地隨之顫動……也彷彿地平線上一幢摩天大樓里的每一盞燈瞬間同時亮起來,輝煌的光芒令天上的星辰相形失色……或像有人端出世上最巨大的磁石,那磁力吸引著傑克的皮帶扣、口袋裡的零錢、補進臼齒里的銀粉,直到將傑克拖進它的核心前,那磁力絕不甘願放手。巨獸的呻吟、突然的強光、那磁石執著的拉力——這些力量全數在傑克胸口撞擊回蕩。

就在那裡,來自文都岬的方向,有個東西渴望著傑克·索亞,發自肺腑地呼喚著傑克·索亞,然而關於那東西,傑克只知道一件事——它巨大無比。渺小之物如何能夠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它必定大如巨象,大如城池。

傑克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掌握如此重大的寶物。一直以來,魔符被禁錮在神秘而不祥的暗黑旅店中,或許主要理由是為了避免魔符落入邪惡之手,但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出於魔符的難以掌控,無論嘗試取得魔符的人用意何在。也許,傑克心中揣測,傑森是天底下唯一有資格掌握魔符的人——唯獨他能在操控魔符時既不傷害自己,也不損及魔符。感應那強烈而迫切的召喚的同時,傑克只能暗自祈求在面對魔符時自己不要變得軟弱。

「你會明白的,理查德。」理查德突然開口,傑克嚇了一跳。他的嗓音低沉憂鬱。

「我爸這麼對我說。他說我總有一天會了解。『你會明白的,理查德。』」

「嗯。」傑克憂心忡忡地望著理查德,「你現在感覺如何,理查德?」

除了嘴邊那圈膿皰,理查德的額頭與兩側太陽穴上出現一大片又紅又腫的斑點或腫塊,那模樣就像一大群昆蟲鑽進他的皮膚,在裡頭活動似的。有那麼一瞬間,那個早晨的畫面在傑克眼前一閃而過:他鑽過納爾遜館的一扇窗戶,爬進理查德的寢室,而迎接他的理查德·斯洛特一副眼鏡穩穩架在鼻樑上,毛衣下擺平整地塞進褲腰。當時那個永遠正經八百、絕不動搖的男孩,會不會一去不復返?

「我還能走。」理查德說,「可是傑克,這就是他要我明白的事嗎?這就是我應該要明白、要接受、還他媽的要諒解之類的鳥事嗎?」

「你臉上又長出新東西了。」傑克說,「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不必。」理查德的聲音仍像從堵塞的水管中發出,「我能感覺到臉上的疹子。很癢。我想我背上也長了一大片。」

「讓我看看。」傑克說。理查德在路中央停下腳步,像條溫順的小狗。他合上雙眼,以口呼吸。紅色斑點在他額頭和太陽穴上熊熊燃燒。傑克站到他背後,掀起他的外套,再翻開他污痕斑斑的藍色襯衫。理查德背上的紅疹比較小,比壁虱大不了多少,也沒腫得那麼厲害,範圍從肩胛骨往下蔓延到臀部上方。

無精打採的理查德下意識地嘆了口大氣。

「你背上也長了疹子,但看起來不算太糟。」傑克說。

「謝了。」理查德吸了口氣,抬起頭。灰色的天空沉重得像是要垮下來。遠處,崎嶇的斜坡下方,翻湧的浪濤扑打在岩石上。

「剩不到幾英里路了,真的。」理查德說,「我走得到。」

「需要的時候我會背你。」傑克不經意地泄漏自己認定再不久理查德就需要協助的想法。

理查德搖頭拒絕,不太靈光地想把衣角塞回褲子里。

「有時候我覺得……我覺得我不能——」

「我們一定會一起進去暗黑旅店,理查德。」

傑克一隻手挽住理查德的手臂,半推著他往前走。

「你和我。我們一起。進去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我現在一點概念也沒有,可是我們要一起進去。誰都不能阻止我們。我要你記住這點。」

理查德回應傑克的表情摻和了恐懼與感激。傑克看見理查德斑駁不平的臉頰上又叢聚了更多即將冒出頭的膿皰。他再次意識到那股強大的拉力,如同他強迫理查德前進一樣,拖著他繼續前行。

「你是在說我爸吧?」理查德眨了眨眼,傑克覺得他是忍著不哭——疲倦放大了理查德的情緒。

「我指的是所有事情。」傑克的答案不全然是實話,「我們繼續往前走吧,夥伴。」

「但是他到底希望我明白什麼?我真的不知——」理查德環視周遭,失去眼鏡保護的眼皮又眨了眨。傑克知道,在理查德眼中,這世界大多只是一團模糊的畫面。

「你已經比原來明白更多事了,理查德。」傑克告訴他。

理查德的嘴角掛起一抹令人不知從何安慰起的苦笑。他已經被迫理解了許多他從來不想理解的事,這時他身邊的朋友倒寧願當初自己一人大半夜摸黑逃出塞耶中學。傑克原本也許有機會讓理查德保留他的純真,然而那個時刻早已遠去,倘若那個時刻真的存在過的話——終究,理查德是傑克這場任務中不能缺少的要素。傑克感覺到一隻強勁的大手揪緊他的心臟:那是傑森的手,魔符的手。

「我們不能回頭了。」傑克說,而理查德將步伐調整回先前的步調。

「等我們到了文都岬,就會見到我爸,對不對?」理查德問。

傑克說:「我會照顧你的,理查德。現在你是我的牲口了。」

「什麼?」

「除非你打算自己搔癢搔到暴斃,否則誰也不能傷害你。」

兩人繼續蹣跚向前,理查德只是對著自己嘀嘀咕咕。他的手在發炎紅腫的鬢角滑動,搓了又搓。有時他會把手指伸進頭髮,像條狗一樣抓癢,發出不太滿足的呻吟。

在理查德掀起衣服讓傑克看他背上的腫皰後不久,他們目擊了第一株魔域怪樹。它長在公路上靠陸地一側,黑壓壓的枝葉與凹凸不平的樹皮從一片質地如蠟的泛紅色毒藤蔓中向外伸展。樹皮上的節孔沖著兩個男孩張開,也許是眼睛,也許是嘴。錯綜盤繞的毒藤蔓下方,欲求不滿的樹根攪動著,沙沙作響,看起來像是一陣風吹動了藤蔓的葉片。

傑克說:「我們到馬路對面去。」一面祈禱理查德沒有注意到那棵樹,一面還能聽見身後那粗大、有彈性的樹根在藤蔓里來回攪動。

那是個小男孩嗎?那邊那個小東西真的是個小男孩嗎?也許是個特別的小男孩?

理查德抓癢的手從身體到肩膀到太陽穴到頭頂,抓個不停。他臉上的第二波膿皰攻勢讓他的臉簡直就像被恐怖電影的特效化妝改頭換面似的——滿適合在莉莉·卡瓦諾演過的老電影里軋上一腳,演個年輕妖怪。

傑克看見理查德手背上的點點紅疹已密集地連起來,變得像條長長的鞭痕。

「還有力氣走下去嗎,理查德?」傑克問道。

理查德點頭。

「當然。還可以再走一段。」他眯起眼,回頭望著馬路對面。

「那不是普通的樹,對吧?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樹,連在書上也沒看過。那是魔域里的樹嗎?」

「恐怕是。」傑克回答。

「這表示我們很接近魔域了,對不對?」

「應該是吧。」

「所以前面還會有更多那種樹,是不是?」

「你明明知道答案,為什麼還問個不停?」傑克反問,「噢,傑森哪,我怎麼會說這種蠢話。對不起,理查德一一我想我只是情願你沒看見。對,我猜再過去一點會有更多這種怪樹。我們小心點別太靠近它們。」

不管怎麼說,傑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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