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善惡之爭 第二十二章 佈道

傍晚五點,走廊上響起一長串單調尖銳的電子鈴聲。阿狼霍地坐起來,頭頂猛然撞上上鋪的鐵框,正在打盹的傑克震了一下,嚇得清醒過來。

大約過了十五秒鐘鈴聲才結束,阿狼的尖叫卻依舊持續。

他站都站不穩地瑟縮到牆角,雙手抱頭。

「這裡是壞地方,傑克!」他尖叫,「壞地方,此時此刻!-定要出去!要出去!此時此刻!」

有人捶牆。

「叫那蠢蛋閉嘴!」

另一邊響起沙啞尖細的笑聲。

「快點替你們的靈魂灌注點陽光吧,小鬼!從那個大傢伙的聲音聽起來,給他點陽光准沒錯!」促狹刺耳的笑聲再度響起,宛如可怕的尖叫聲。

「壞地方,傑克!嗷嗚!傑森哪!壞地方!壞地方!壞——」

走廊傳來響聲,每個房門全都打開了。傑克聽見許多陽光之家厚重的皮鞋敲響地面的躁動。

他從上鋪爬下來,勉強自己行動。現實恍然錯置——傑克覺得自己沒有睡著,也不曾醒來。他艱難地移動,接近阿狼,彷彿這狹小空間充滿的不是空氣,而他正在玉米糖漿中泅泳。

他覺得好累……好累好累。

「阿狼,」他說,「阿狼,停下來。」

「沒辦法呀,傑克!」阿狼啜泣著。他的手臂仍緊抱腦袋,似乎在阻止它爆炸。

「你一定要忍耐,阿狼。我們現在一定得到大廳去。」

「我沒辦法呀。」阿狼哽咽著說。

「這裡是壞地方,好臭好臭……」

走廊上有人大喊:「出來懺悔!」傑克覺得應該是赫克托·巴斯特的聲音。

「出來懺悔!」另一個人接著喊,用的是同一種腔調。出來懺悔!出來懺悔!簡直就像某種奇怪的美式足球隊呼。

「如果你想平安無事地離開這裡,一定要先保持冷靜。」

「沒辦法呀,傑克,阿狼沒辦法冷靜,好壞……」

房門很快就要開了,站在門後的人可能是巴斯特或桑尼·辛格……或兩者皆是,而他和阿狼並沒有聽話「出去懺悔」。雖說陽光之家可能會容許新成員在適應期間出點小差錯,傑克仍舊認為,他們必須盡其所能在最短時間內融入,才有可能爭取更多脫逃的機會。有阿狼在,這一切將變得困難重重。天哪,阿狼,我真的很抱歉把你拖進這趟渾水,傑克想道,然而眼前的現實如此,如果我們不想辦法駕馭它,就會換成它把我們壓垮。假若我嚴苛地要求你,也是為了你好。他凄慘地又想了一句,但願真是如此。

「阿狼,」傑克低聲說,「還是你想讓辛格再跑來打我?」

「不想,傑克,阿狼不想……」

「那你最好跟我一起到走廊上。」傑克說,「你一定要記住,你的行為跟辛格和巴斯特對待我的方式,會有很大的關係。辛格就因為你那些小石頭打了我一巴掌——」

「也會有人打他一巴掌。」阿狼的語調低沉緩和,目光卻陡然變得鋒利,綻放出橘光。傑克在他的雙唇間看見牙齒閃過一道冷光——倒不像他笑了,而是他的牙齒突然伸長了。

「別這麼想。」傑克嚴肅地說,「這樣只會讓情況越弄越糟。」

阿狼抱著頭的雙手垂了下來。

「傑克,我不知道……」

「試試看好嗎?」傑克問道,他焦急的目光再次投向門口。

「我會試一試。」阿狼淚光閃爍,低語輕顫。

按理說,此刻的走廊應當充滿明亮的午後陽光,實際上卻暗蒙蒙的。似乎是窗上安裝了某種濾光裝置,讓走廊上的男孩能往外眺望——看一眼真正的陽光——而戶外的陽光卻進不了室內。陽光行進到這些高處的維多利亞式窗戶內框,便再也前進不了。

走廊左右兩側各有十個房間,每扇門前各站著兩個男孩,傑克與阿狼幾乎是最後出現的,不過沒人注意他們的遲到。辛格、巴斯特,還有另外兩名少年已經找到他們開刀的對象,沒空分神受害者是個戴著眼鏡的乾癟少年,看來大約十五歲。他用彆扭的姿勢立正,卡其褲褪到足踝,堆在皮鞋上。他沒穿內褲。

「你玩夠了沒有?」辛格問道。

「我——」

「閉嘴!」與辛格和巴斯特一起的其中一名少年大叫。他們一群四人都穿著牛仔褲,不像其他人穿的是卡其褲。傑克很快便得知,這個大叫的少年名叫沃里克,至於第四個人叫凱西。

「我們要你講話的時候,自然會問你!」沃里克斥責道,「你還在玩你的『小弟弟』嗎,莫頓?」

莫頓顫抖著,沉默不語。

「快回答!」凱西厲聲逼問。他是個肥胖的少年,長得有點像《愛麗絲鏡中奇遇》里壞心腸的矮胖子崔斗頓。

「不了。」莫頓回答的聲音細小得像蚊子叫。

「什麼?大聲點!」辛格叫罵。

「不了!」莫頓咕噥著。

「只要你一個星期內都不再犯,我們就把內褲還你。」辛格說話的樣子好像自己正施予莫頓極大的恩惠,「現在把褲子穿上,你這變態。」

莫頓吸著鼻水,一邊彎下腰,拉起卡其褲穿上。

接著,所有男孩下樓懺悔並用晚餐。

懺悔大會在餐廳對面的大房間里舉行。懺悔室的牆面一片光禿,空空的什麼都沒有。煱豆和熱狗令人垂涎的氣味從對面飄來,傑克看見,一整天來阿狼眼底的陰霾總算消散,他的鼻頭規律地動著,首度流露出感興趣的眼神。

比起阿狼,眼前傑克更擔心這場「懺悔大會」。當他雙手枕在腦後、躺在上鋪時,他注意到天花板的角落停著一個黑色的小東西。起初,他以為那八成是只死掉的蟲子,或是它褪掉的甲殼——若是靠近點看,也許能看見黏住它的蜘蛛網。好吧,那確實是只蟲子沒錯,不過是某種人造的「蟲子」 。那是個體積嬌小的老式麥克風,用螺絲拴在牆上。麥克風尾端伸出一條電線,鑽進後方牆上不規則的破洞里。他們連把它藏起來都懶得費事。不過是這裡提供的另一項服務罷了,孩子們。陽光,加德納永遠傾聽你的需求。

發現竊聽器,並在走廊上目睹莫頓受辱那幕之後,傑克有種預感,懺悔會上肯定硝煙四起,甚至充滿邪惡的激烈場面。某個人——有可能是陽光·加德納本人,但更有可能是桑尼·辛格,或赫克托·巴斯特——將會誘迫他承認,在他來到陽光之家前,曾經嗑藥、三更半夜闖進民宅打劫、曾在走過的馬路上到處亂吐口水、在過完辛苦的一天後玩玩自己的「小弟弟」。就算他沒做過任何這類事情,他們也會窮追猛打,直到他承認為止。他們會試著整垮他。傑克覺得自己還有辦法忍耐著挺過去,至於阿狼會如何反應,他實在沒把握。

然而,最教他匪夷所思的,是陽光之家的少年對於懺悔儀式的熱切期待。

陽光之家的核心幹部——那群穿著白色高領毛衣的少年——坐在靠近懺悔室前方的位置。傑克四下環顧,發現身邊的人無不用迫切期盼的目光注視著敞開的大門。鐵定是為了晚餐——好吧,那味道真是香得受不了,尤其在過了好幾個星期有一餐沒一餐、只有偶爾能吃到速食店漢堡的日子之後。緊接著陽光·加德納風度翩翩地走進懺悔室,傑克發現男孩們臉上的期盼轉變成快慰,他才明白原來終究不是那麼回事。他們等的不是晚餐。十五分鐘前還在走廊上光著屁股畏縮顫抖的莫頓,這時競滿臉喜悅。

男孩全都站了起來。阿狼坐著不動,鼻孔翕翕張張,既困惑又驚惶,直到傑克一把揪住他的襯衫,才將他拉起來。

「別人怎麼做,你就照做,阿狼。」傑克悄悄說道。

「坐下吧,孩子們。」加德納面帶微笑,「請坐。」

他們坐下。加德納穿著一件淡藍色牛仔褲,上衣是亮得炫目的白色絲質襯衫,領口敞開。他凝視眾人,慈祥地微笑。絕大多數男孩用崇拜的眼神回望他。傑克看見一名男孩——波浪棕色鬈髮在額前形成一個長長的美人尖,下巴往內縮,精緻的小手就像湯米叔叔收集的荷蘭瓷那樣蒼白——他轉過頭,用手掩住譏笑的嘴角,這景象讓傑克感到某種鼓舞。看來,無論陽光之家賣的是什麼葯,並非所有人都被洗腦了——雖然絕大多數人已深陷其中,而且就這情況看來,他們被洗腦洗得相當徹底。有個齙牙男孩幾乎是用愛慕的眼神看著陽光·加德納。

「讓我們來祈禱吧。赫克托,請你帶領大家好嗎?」

赫克托聽令照辦。他的禱詞快速而機械化,活像在禱告服事網 聽到某個誦讀困難症患者打來的電話錄音。在請求上帝寬恕他們的過去,幫助他們成為更好的人,並祈求上帝在未來的日子裡繼續眷顧他們之後,赫克托·巴斯特草草念了一句:「奉耶穌之名禱告阿門。」然後坐下。

「謝謝你,赫克托。」加德納這時已在一張沒有扶手的椅子上坐下,他將椅背反轉,跨坐其上,姿態猶如約翰·福特導演的西部片中,騎在馬背上的牛仔。今晚的加德納簡直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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