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西行險途 第十九章 阿狼變身

這天晚上,他們睡在一間被大火燒毀的破屋裡,這殘垣斷壁一邊是開闊的草地,另一邊則是火勢侵蝕過的森林殘骸。田地彼端有間農舍,不過傑克認為,只要他們盡量留在屋裡,保持安靜,他和阿狼就應當可以相安無事。日落之後,阿狼鑽進森林,低垂的臉幾乎貼到地面,傑克望著他緩緩消失在視野中,覺得他的姿態好像近視的人正摸索尋找遺落的眼鏡。等候阿狼返回的傑克,忐忑的情緒逐漸升高,他覺得自己好像能看見踩到捕獸夾的阿狼忍耐著不叫出聲,正在扯弄腿上的獸夾。終於他看見阿狼歸來,這回他抬頭挺胸,握著兩把植物,樹莖草根從他拳頭的縫隙垂下。

「你帶了什麼回來,阿狼?」傑克問。

「藥草。」阿狼愁眉苦臉,「可是不是很好,傑克。嗷嗚!你的世界裡的東西都不太好!」

「藥草?什麼意思?」

阿狼不再多作解釋。他從吊帶褲的上衣口袋撈出兩根火柴,生起一小堆火,然後問傑克能不能找到罐子。傑克到水溝里撿來一個啤酒罐。阿狼聞了聞,臉皺成一團。

「又是臭臭的東西。需要水,傑克。乾淨的水。我去找,如果你太累的話。」

「阿狼,我要先知道你想做什麼。」

「我去找。」阿狼說,「草地對面就有農場。嗷嗚!那裡會有水。你休息。」

傑克想像某個農婦晚餐後洗著盤子,從廚房窗戶望出去,競見到雙手毛茸茸的阿狼,一手拿著啤酒罐、另一手抱著堆樹枝和草莖,在庭院里鬼鬼祟祟找水的光景。

「我去吧。」他說。

農舍距離他們露宿之處不到五百英尺,越過草地,農舍溫暖的燈光清晰可見。傑克走去,安然無事地用農舍旁的水龍頭裝滿啤酒罐,回程半途中,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清楚地映在草地上,於是仰頭張望天空。

月亮正從東方地平線升起,此時已接近滿月。

帶著憂慮的心情,傑克回到廢墟,將裝滿水的罐子交給阿狼。阿狼聞了聞,又皺起眉頭,但沒說什麼。他把罐子放到火上,再將他從樹林裡帶回的東西碾碎,然後將細末塞進罐頂小孔。過了五分鐘左右,一股恐怖的氣味——某種濃烈的氣味,實在稱不上好聞——伴隨著蒸氣飄散出來。傑克五官扭曲。他十分肯定阿狼會要求他喝下那罐東西,他也毫不懷疑那東西鐵定會要了他的小命。搞不好是那種慢吞吞、折磨人的死法。

他閉上眼,誇張地大聲打鼾。假使阿狼認為他在睡覺,就不會打擾他。沒人會故意叫醒生病的人,對吧?何況傑克真的是個病人;入夜之後,他的高燒再度來襲,侵入體內,即便全身毛孔都在出汗,他仍感到陣陣寒意。

透過眼皮的小縫,他看見阿狼將啤酒罐擺到一旁放涼。阿狼坐下,仰望天空,布滿毛髮的雙手環抱膝頭。他的臉龐蕩漾著做夢般的神情,有種奇異的美感。

他正望著月亮,傑克心想,隱隱感到某種恐懼。

我們變身的時候不會接近牲口。

噢,傑森哪,絕對不會!不然我們會把它們吃掉!

阿狼,告訴我:現在我變成你的牲口了嗎?

傑克渾身戰慄。

又過了五分鐘——傑克幾乎真的睡著了——阿狼彎下腰聞聞罐子,點點頭,拿起罐子走向傑克。傑克倚在焦黑倒塌的梁邊,脖子後面墊著一件充當枕頭的襯衫。他緊緊閉著眼睛,再次假裝打鼾。

「喝吧,傑克。」阿狼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你醒著。你騙不了阿狼。」

傑克怏怏地睜開眼睛。

「你怎麼知道?」

「人有睡著的味道和清醒的味道。」阿狼說,「就算是陌生人也應該聞得出來,不是嗎?」

「應該聞不出來吧。」傑克說。

「反正,你得把這個喝下去。這是草藥。把它喝掉,傑克,此時此刻。」

「我不想喝。」傑克說。罐子里的液體就像從沼澤撈出的臭水,令人噁心。

「傑克,」阿狼說,「你身上有生病的味道。」

傑克看著他,不發一語。

「真的,」阿狼說,「而且越來越嚴重。還不是真的很臭,可是——嗷嗚!——如果你不喝點葯,會越來越臭哦。」

「阿狼,我知道你鼻子很靈,在魔域里你能用鼻子找出好東西或藥草,不過,這裡是『臭臭國』啊,你忘了嗎?你撿回來的可能是雜草、有毒的樹枝、很苦的野菜,還有——」

「這些是好東西。」阿狼說,「只是不夠強壯,上帝處罰它們。」阿狼沉吟著,「這裡不是每個東西都很臭,傑克,也有好聞的東西。不過那些好聞的東西就像這些藥草一樣。很虛弱。我覺得它們也強壯過,很久以前。」

阿狼再次用做夢般的神情眺望著月亮,傑克先前憂心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相信這裡以前一定也是個好地方。」阿狼說,「乾淨而且充滿力量……」

「阿狼?」傑克低聲喚他,「阿狼,你手掌上的毛又長出來了。」

阿狼驚醒過來,看著傑克。有一瞬間——當然這也許是高燒產生的錯覺,就算不是,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阿狼用貪婪饑渴的眼神盯著傑克。接著他似乎想搖醒自己,彷彿做了場噩夢。

「對。」他說,「可是我不想討論這個,我也不想要你討論這個。這不重要,現在還不重要。嗷嗚!把葯喝下去,傑克,你只要管這個就好了。」

看來阿狼是不由分說硬要他喝下草藥了。要是傑克繼續抗拒,可能阿狼會認為自己有義務把他的嘴巴扳開,硬把葯湯灌進去。

「你別忘了,如果這東西把我害死,就沒人陪你了。」傑克冷酷地說完,拿起罐子,還是溫的。

難以言喻的痛苦在阿狼臉上擴散開來。他把眼鏡往上推。

「我不會傷害你,傑克——阿狼永遠不會想傷害傑克。」他臉上哀傷的表情極度誇張,若非阿狼如此真誠,這模樣會顯得十分可笑。

傑克放棄抵抗,喝下罐里的東西。他實在無法看著阿狼受傷的表情卻還繼續堅持己見。葯湯的味道跟他想像的一樣難喝……剛才是不是有一瞬間世界搖晃了一下?就好像他要騰回魔域的時候那樣?

「阿狼!」他大叫,「阿狼,抓住我的手!」

阿狼握住他的手,又擔心又興奮。

「傑克?傑克?怎麼了?」

傑克口中草藥的味道逐漸消散。同時,一股暖意——就像某些母親允許的場合,他喝了點白蘭地時那種熱熱的感覺——取而代之在胃裡擴散開來。他周圍飄渺的世界再度穩定成形。那短暫的動搖可能又是另一個錯覺……然而傑克心底並不這麼認為。

我們差點就過去了。有一瞬間,非常接近了。也許,我可以不用依靠魔汁……也許我能靠自己的力量!

「傑克?怎麼回事?」

「我覺得好多了。」他堆起笑臉,「感覺好多了,就這樣。」同時他發現自己確實舒服多了。

「你聞起來也好多了。」阿狼爽朗地說,「嗷嗚!嗷嗚!」

第二天,他的病情持續好轉,只不過仍有些體力不濟。阿狼讓他「騎」在背上,兩人緩緩向西方前進。天色將暗之際,他們開始尋找當晚落腳的地方。傑克在一個污穢的小峽谷中看見一間柴房,周圍堆滿垃圾和廢輪胎。阿狼沉默地同意了。這一整天他始終很陰沉,也不太說話。

傑克幾乎當場昏睡,直到十一點左右,才因尿意清醒過來。他往旁邊看,發現阿狼休息的位置空空蕩蕩。傑克以為阿狼大概又出去找藥草了,他皺皺鼻頭,不過假如阿狼期望他再喝點那玩意,他也願意。因為那確實讓他好過許多。

他繞到屋外,一個體態纖瘦頎長的男孩,只穿著內褲,襯衫鈕扣敞開,鞋帶未系,站在牆邊解起小便。他似乎尿了好長一段時間,同時,他仰頭遙望穹蒼,在這中西部的十月底,儘管嚴酷的寒冬再不久就要發動攻勢,今夜吹拂的溫暖微風仍短暫製造出一種近乎熱帶的錯覺。

月亮懸浮在夜幕之上,潔白渾圓而美好。它綻放出清澈又迷魅的詭奇光暈,彷彿要照亮一切,同時又讓一切曖昧不明。傑克發覺自己看得入神,像被催眠一樣,卻不特別在意。

我們變身的時候不會接近牲口。噢,傑森哪,絕對不會!

我變成你的牲口了嗎,阿狼?

月亮上出現一張臉。傑克毫不驚訝,那是阿狼的臉……只不過那不是一張寬大爽朗、帶點驚懼、單純善良的臉孔。月亮上的臉孔尖瘦,而且晦暗;那張臉上的獸毛令整張臉孔看起來陰暗不明,然而毛髮並非真正的重點。那臉上的陰沉之氣源自一股熱切的慾望。

我們不會接近牲口,不然我們會吃掉它們、吃掉它們,我們會吃掉它們哦,傑克,我們——

映在月亮上的是頭野獸嘶吼的臉孔,暗影刻入它的五官,它張開血盆大口,下頜仰起,姿態宛如猛獸臨將撲殺前的最後一秒。

我們會吃掉牲口我們會屠殺我們會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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