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西行險途 第十章 埃爾羅伊

我六歲那年……

前兩夜的激情逐漸退去,最後一批酒館常客仍在兀自喧鬧,彷彿等著迎接黎明到來。傑克發現有兩張桌子已經消失了——它們是他最後一次冒死進去打掃廁所前一群客人鬥毆的犧牲品。空出來的地方這時已被跳舞的客人佔據。

「差不多了。」正當傑克在狹窄的吧台里跌跌撞撞,將啤酒搬到冰箱門前時,斯莫基對他說,「把那箱啤酒冰進去,然後他媽的去把百威搬出來。你應該一開始就搬百威的。」

「洛麗沒說——」

斯莫基狠狠踩住傑克的運動鞋,熱辣、驚人的痛楚在他腳背上爆發,傑克感到眼角流出螫人的淚水。

「少頂嘴。」斯莫基說,「洛麗屁都不懂。你應該沒蠢到連這點都看不出來吧。快滾回去拉一箱百威出來。」

傑克一瘸一拐走回儲藏室,懷疑自己的一根腳趾被踩斷了。大有可能。沸騰的人聲和煙霧與傑納谷男孩樂隊鋸子般尖銳的音樂,搞得他頭痛欲裂。台上有兩個樂隊成員已經醉得連站都站不穩。唯獨一個念頭再清楚不過:他可能等不到酒館打烊的時候了。他可能真的撐不了那麼久了。如果說奧特萊鎮是座監獄,奧特萊酒館是他的牢房,那麼疲憊感和斯莫基·厄普代克就是聯手看管他的獄卒——也許身體的疲倦還更勝一籌。

傑克擔憂,假使從奧特萊酒館進入魔域,屆時抵達的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地方,然而隨著時間過去,他越來越篤定魔汁是唯一能帶他逃離這裡的方法。他可以喝一小口,然後「騰」過去……到了那邊,想辦法朝西走個一英里,最多兩英里,然後他就可以再喝一小口,就能「騰」回美國。到時候他已經遠遠離開這鬼地方,搞不好已經到了紐約州的布希維爾甚至彭布羅克市了呢。當我六歲的時候?當小傑克才六歲的時候,那時候——

他搬起百威啤酒,再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出儲藏室……門口站著一個高瘦的身影。那個容貌酷似倫道夫·斯科特、有雙大手的牛仔佇立在門口凝視著他。

「你好啊,傑克。」他說。傑克看見他的瞳孔鮮黃得如同小雞的腳爪,驚駭的感受瞬間高漲。

「難道沒人警告你快點滾蛋?你耳根子很硬,是吧?」

傑克手裡還拖著那箱百威啤酒,盯著那對鮮黃的眸子,陡然間,一個恐怖的想法擊中他:這男人就是當時潛伏在隧道里的妖怪——擁有一對鮮黃的雙眼,外貌喬裝成人形的怪物。

「離我遠一點。」傑克說——但吐出的只是一串委靡的氣音。

他靠得更近了。

「你早就該消失。」

傑克試著後退……可是這會兒他已經貼在牆上了。當貌似倫道夫,斯科特的牛仔沖著他往前傾,傑克聞到他的鼻息里有股腐肉的味道。

星期四中午,傑克開始上工,直到下午四點,下班後的常客開始出現前,那部貼著「請將通話時間限制在三分鐘內」標誌的公共電話響了兩次。

它第一次響起時,傑克全然不以為意——肯定只是某個聯合基金公司的推銷員。

兩小時後,傑克正忙著將前一晚的空酒瓶裝進垃圾袋裡,電話再次響起。這一次,他倉皇地抬起頭,宛如乾燥的森林裡聞到焦煙味的小動物……只不過他感受到的不是烈焰,而是一股寒意。電話與他的距離不過四英尺遠,他望向電話,聽見頸背肌腱喀啦作響。他覺得自己一定看見了,公共電話外包裹著一層冰霜,冰雪正從烏黑的塑膠機殼中滲出來,從聽筒和話筒的小孔擠出來,形成一條條形似鉛筆筆芯的冰藍絲線,冰柱垂掛在圓形撥號轉盤上,還有退幣找零的孔洞。

然而,電話只是一部電話,真正的冰冷與死亡其實藏匿其中。

他凝望著電話,覺得渾身發麻。

「傑克!」斯莫基大叫,「去接那該死的電話!你他媽以為我付你薪水幹什麼的?」

傑克無助地看著斯莫基,像只被逼到絕路的小動物……斯莫基扯下苛刻的嘴角,老大不爽地回瞪,也瞪了洛麗一眼。於是他走向電話,幾乎意識不到雙腿的移動;一步一步,他踩進那層堅冰,手臂上寒毛直豎,鼻頭的霧氣結霜。

他伸出手,拿起話筒。他的手麻痹了。

他將話筒湊近耳朵。他的耳朵麻痹了。

「奧特萊酒館。」他對死寂的黑暗開口,他的嘴麻痹了。

電話里喑啞分岔的嗓音宛如來自陰暗的冥界,是活人不得直視的魔物,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被嚇得癲痴,或遭冰雪侵蝕凍結,目盲而亡。

「傑克,」聽筒傳出猥瑣粗啞的低音。他的臉麻痹了,就像在牙科診療椅坐上一整天,臉頰被注射了太多麻醉劑。

「滾回家去,傑克。」

好遠好遠,恍如從光年之外的遠方,他聽見自己的語音不斷重複:「奧特萊酒館。有人嗎?喂?……喂?……」

寒冷,無盡的寒冷。

他的喉嚨麻痹了。他吸氣,他的肺似乎要結冰了。很快地,他的心臟也將隨之凍結,而他就要揮別人世。霜雪般的聲音仍在低語:「不回家的壞孩子不會有好下場,傑克。大家都知道。」

他猛然把手伸直,笨拙地掛斷,然後抽手,傻傻地瞪著電話。

「又是那個臭小鬼嗎,傑克?」洛麗問他,她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不過比前一分鐘他自己的聲音近了一點。世界漸漸回到他身邊。話筒留下他的掌痕,冰晶描繪出他手形的輪廓,閃爍微光。在他的注視下,黑色塑膠機殼外的冰霜逐漸融化、流逝。

就是這晚——星期四晚上——傑克首度遇上容貌神似倫道夫·斯科特的傑納西縣男子。這晚的客人比星期三晚上來得少一點——星期三的人潮幾乎能和發薪日當晚媲美——但人數還是足夠塞滿酒吧,佔據每一個座位。

他們是來自農業區的鎮民,他們的農具多半遺忘在後院的倉庫許久,早已生鏽腐朽;他們是群想要務農,但也許早已忘記如何耕作的農人。隨處都能看見有人戴著寶鹿牌農機公司的帽子,不過傑克認為,他們之中勢必沒人會在自己的院子駕駛曳引機。這些男人清一色穿著卡其褲,灰色的、褐色的、綠色的卡其褲;他們的藍色襯衫用金線綉上名字;他們腳下穿的全是丁戈方頭牛仔靴,或是噔噔作響的厚重工作靴。這些男人都把鑰匙掛在腰帶上。這些男人滿臉皺紋,但沒有笑紋;他們的嘴角毫無感情。這些男人頭戴牛仔帽。從後排的雅座朝吧台望去,傑克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八個嚼煙廣告里的查理·丹尼爾斯 。不過這些男人不嚼煙草,他們抽紙捲煙,抽很多很多紙煙。

挖墓人阿特韋爾走進酒館時,傑克正在擦拭點唱機的圓形玻璃罩,客人們正專註於電視上揚基隊的比賽。前一天,阿特韋爾還穿著奧特萊鎮男性的標準休閑服(卡其褲,卡其襯衫,兩個大口袋中的一個裝著滿滿的圓珠筆,還有鐵頭工作靴)。今晚他穿的是藍色警察制服,背在身上咯吱作響的皮槍套里收著一把巨大的木柄手槍。

他瞄了傑克一眼,傑克馬上想起斯莫基的話:我聽說,老挖墓的特別喜歡離家出走的孩子呢。尤其是男孩子。他向後退縮,宛如心虛的小偷。挖墓人阿特韋爾緩緩咧嘴露出微笑。

「決定在這兒待一陣子了,小夥子?」

「是的,警官。」傑克含糊以對,忙著朝點唱機噴了更多穩潔。點唱機其實已經很乾凈了,他只是在等阿特韋爾走開。過了半晌,他走開了。傑克目送肥壯的警官走向吧台……正是那一刻,吧台最左邊的男人回過頭來盯住傑克。

倫道夫·斯科特,傑克當場這麼覺得:他長得很像倫道夫·斯科特。

他擁有和倫道夫·斯科特同樣消瘦與剛毅的輪廓,然而正牌的倫道夫·斯科特本身有種難以抗拒的英雄氣概,英挺的容貌儘管嚴厲,但也存在和煦的人性。但這人的容貌卻只透露出厭世與瘋狂。

傑克覺得驚恐,他明白那男人看的人是他,是傑克·索亞。他並不是趁著廣告空當瀏覽店裡的人,而是特地轉頭盯著傑克。傑克知道。

那部電話。那部鈴鈴作響的公共電話。

經過一番努力,傑克才收回視線。他改看向點唱機的玻璃罩,看見自己驚恐的五官就像幽靈一樣,疊映在裡頭的唱片封面上。

牆上的公共電話又響了起來。

吧台最左邊的男人將目光投向電話……然後又回到傑克身上。傑克一手抹布、一手穩潔,驚愕地杵在點唱機旁,他汗毛直立,肌膚髮冷。

「如果又是那臭小子,以後他再打來,我就拿個哨子對電話猛吹。」洛麗邊走向電話,邊對斯奠基說,「我對天發誓一定會這麼干。」

她表現得就像舞台劇女演員,彷彿所有酒客都會配合地掏出腰包,按照美國影視演員工會的規定,額外付她每天三十五塊錢薪水。而世上不在這齣戲碼里的真實人物就只剩傑克與那令人懼怕的牛仔,帶著他那雙大手,以及傑克難以直視的眼睛。

突然間,令人震驚地,那牛仔用口形無聲地說出:滾回家去。他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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