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西行險途 第九章 誤蹈陷阱

約莫六十小時後的傑克·索亞,與星期三冒險走進磨坊路隧道的傑克·索亞,在心境上已是判若兩人。此時的他窩在奧特萊酒館寒冷的儲藏室里,雪山啤酒的鋁製酒桶排列在角落,好像巨人的保齡球瓶,而他正將背包藏進酒桶後方。再過不到兩小時,等酒館終於打烊後,傑克決心逃之夭夭。他認為自己應該這麼想——不是離開、不是踏上下一段旅程,而是逃命——這顯示出他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多麼絕望。

我六歲,六歲,約翰·本傑明·索亞 六歲,小傑克六歲,六歲。

這想法當然毫無邏輯,荒謬無比,但傍晚時它就這麼冒出來了,而且一直盤桓不去。他猜想它來得這麼拐彎抹角,正好強調出他究竟有多害怕,而且他確定,情勢會越來越險峻。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這念頭有什麼意義,它只是轉過來又轉過去,恰似拴在輪盤上的旋轉木馬。

六歲。那時候我六歲。小傑克·索亞六歲。

一遍又一遍,無止境地旋繞著。

裡面的儲藏室與酒吧只有一牆之隔,今晚這面牆被噪音震得頻頻顫抖,猶如一張跳動的鼓皮。午夜剛過,二十分鐘前這裡還是星期五的夜晚,而星期五正是奧特萊成衣廠和狗鎮橡膠廠的發薪日。奧特萊酒館裡的客人轉眼就超過它能負荷的容量。酒館左手邊貼著一張大海報,上面註明:顧客容納上限兩百二十人。如有超過,即違反傑納西縣第三三一號消防條例。不過看來這三三一號條例每逢周末都會暫時失效,因為酒吧里早就擠進超過三百個客人,腳底隨著「傑納谷男孩樂隊」演奏的鄉村樂蹦跳起舞。樂隊表演得很糟,不過他們會用電子踏板吉他演奏。

「這些傢伙簡直就糟蹋了踏板吉他嘛,傑克。」斯莫基這麼說過。

「傑克!」洛麗隔著儲藏室的牆叫他。

洛麗是斯奠基的女人。傑克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姓什麼。正逢樂隊中場休息,酒館裡的人聲幾近沸騰,傑克很難聽清楚洛麗對他喊些什麼。傑克知道,五個樂隊成員現在都站在牆邊角落,猛灌半價的黑色俄羅斯調酒。洛麗將頭探進儲藏室門口,她毫無生氣的金髮用稚氣的白色塑膠髮夾扎在腦後,在日光燈的光線下微微發光。

「傑克,你再不快點把啤酒搬出來,我看他要把你的手給折了。」

「好啦。」傑克說,「跟他說我馬上出去。」

他整條手臂冒起雞皮疙瘩,但不完全是因為儲藏室冰寒的濕氣。斯莫基·厄普代克不是好惹的傢伙——尖尖的頭上始終戴著廚師紙帽的斯莫基,咬著一副郵購來的塑膠假牙的斯莫基(平整劃一的碩大塑膠牙齒不知怎地看起來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對兇狠的棕色眼珠、眼白混濁發黃的斯莫基。斯莫基·厄普代克對傑克來說,或多或少是個神秘人物——這才是最令傑克感到恐怖之處——而他似乎將傑克變成了他的階下囚。

點唱機的音樂暫時歇止,然而群眾的喧鬧聲又往上加了一級,彷彿在彌補點唱機的缺席。有個安大略湖牛仔醉醺醺地大吼一聲:「咿——哈!」接著是女人尖叫和玻璃杯破碎的聲音。隨後,點唱機再度加入,氣勢猶如火箭急速升空。

連路上撞死的東西都會煮來吃的地方。

生吞活剝。

傑克彎下腰抱住鋁製啤酒桶,將它往外拖了大約三英尺,他的嘴角因用力而痛苦地扭曲著,額上的汗珠並未因冷氣的寒涼而受阻,一顆顆接連冒出。酒桶在沒有打磨過的水泥地上拖行,發出一長串尖銳的摩擦聲。他暫時停住,氣喘吁吁,耳中嗡嗡作響。

他將摺疊式手推車拉到雪山啤酒的大酒桶旁,撐開手推車,接著又走回酒桶邊。他勉強捉住酒桶邊緣,朝推車方向搬著走了幾步,要放下時,手臂卻再也支撐不住——大酒桶只比傑克的體重輕沒幾磅。酒桶重重跌在推車上,手推車的檯面預先疊了些地毯碎料,就是為了減少這類衝擊。傑克仍然賣力地想要穩住酒桶,並及時把手抽出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酒桶砸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夾在酒桶和推車的拉杆間,劇痛難當,他勉強將陣陣抽痛、發抖的左手手指抽出來,全塞進嘴裡,用力吸吮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比砸傷手指更可怕的是,他聽見酒桶頂端的氣閥緩緩傳出漏氣的嘶響,倘若斯莫基將酒桶裝上機台時,冒出來的全是啤酒泡沫……或是,更糟的情況,如果他拉開桶蓋,啤酒全噴到他臉上的話……

最好先別想這些事了。

昨晚,也就是星期四晚上,當他試著「拉一桶」啤酒給斯奠基時,酒桶翻倒在地,桶蓋飛沖開來,射向房間另一頭。淡金色的啤酒泡沫泉涌而出,爬過儲藏室的地板,桶里的啤酒漸漸乾涸。傑克呆立原地,驚恐得動彈不得,連斯莫基的吼叫都聽不見。那不是雪山啤酒。那是金斯蘭麥酒——屬於女王的金斯蘭麥酒。

那是傑克第一次挨斯莫基揍——一記猛烈的鉤拳把傑克揍得飛了出去,撞上儲藏室粗糙的牆板。

「這拳就當做你今天的薪水。」當時斯莫基這麼說,「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真正讓傑克不寒而慄的,是那句「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因為它代表一件事:未來要挨揍的機會還很多,好像斯莫基早已認定傑克會在這裡停留很久似的。

「傑克,動作快點!」

「來了!」傑克喘著氣應聲。他拉著手推車穿過房間,背對著門,探手向後摸索門把,轉開以後,用背把門頂開。結果門撞上一個高大柔軟、會動的東西。

「該死的,小心點!」

「啊,對不起。」傑克說。

「啊你媽個頭,混蛋。」對方咒罵。

傑克默默等著沉重的腳步聲在儲藏室外的走廊上漸漸遠去,又試著開一次門。

走廊的牆板很薄,漆成墨綠色,上面布滿屎尿和馬桶清潔劑的污漬。木板牆面上的灰泥已經斑駁,無論是灰泥或木板都已撞得坑坑洞洞,此外還要加上走廊上等著用廁所的醉客的順手塗鴉,整個牆面看起來張牙舞爪。最大的一個塗鴉是用黑色記號筆橫掃過整片牆面,彷彿要代替奧特萊這憂鬱而無望的小鎮發出怒吼:把所有的黑鬼和猶太佬都趕去伊朗。

他必須離開這裡。非走不可。那部死寂的電話終於出聲了,彷彿要將他凍結在一塊黑色的冰層里……那可不是件好事。倫道夫·斯科特 的出現更是糟糕。那男人並不是真正的倫道夫·斯科特,他只是長相酷似五十年代電影里的倫道夫,而斯莫基·厄普代克才是最糟的吧……不過自從傑克看見(或自以為看見)倫道夫的眼睛顏色改變之後,他對這點就不再那麼確信了。

無論如何,奧特萊這個小鎮本身才真正糟糕至極……這點全然毋庸置疑。

深入紐約州傑納西縣的心臟地帶,奧特萊這個小鎮,如今看來就像一個為他量身打造的陷阱……一株政府建造的豬籠草。豬籠草,真是大自然最奇妙的造物。進得去,卻出不來。

一個高大的男人粗魯地擠到傑克面前,站在走廊上等著用廁所。他嘴裡咬根塑膠牙籤,從左到右滾動著,接著瞟了傑克一眼。傑克猜想,剛才自己推門撞到的想必是這人的肚子。

「混賬東西。」胖男人又罵了一次。這時廁所門打開,走出另一個男人。一瞬間傑克與這男人四目相對,傑克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這人就是那個長得像倫道夫·斯科特的人。不過他並不是什麼電影明星,只是一個每星期喝光自己薪水的奧特萊工人,稍後也許會開一輛付了一半車款的福特野馬,或是一輛還了四分之三貸款的摩托車(一輛老哈雷,頭燈引擎上貼著「愛用國貨」的貼紙)離開酒館。

他的眼睛變成黃色了。

沒這回事,那是你的錯覺而已,傑克,都是幻覺,那個人只不過——

——只不過是個普通工人,因為傑克是新來的才多看了他一眼。他上的八成是鎮上的中學,打過美式足球,交了個信天主教的拉拉隊女友,兩人結為連理,婚後拉拉隊長因為吃了太多巧克力和斯托福冷凍食品而身材走樣;又一個平凡無奇的奧特萊鎮民,沒什麼——

可是他的眼睛變成黃色了。

夠了!沒這回事!

然而那男人身上有種氣質,總令傑克聯想起進入奧特萊鎮時發生的事……在漆黑隧道里的那段經歷。

高瘦的倫道夫,斯科特穿著白上衣和李維斯牛仔褲,他走向傑克,兩條青筋浮凸的粗壯手臂垂在身側擺動,剛才咒罵傑克的胖男人縮了一下,連忙閃開。

他眼裡跳動著冰冷的藍色冷光……接著開始變化,騷動著,放出更強的光芒。

「小鬼。」他開口道。傑克笨拙地落荒而逃,用屁股頂開門扉,也不管自己會撞到誰。

噪音襲來。肯尼·羅傑斯 臉紅脖子粗地歌頌著某個名叫魯本·詹姆斯的人:「你教我們要寬宏大量,」肯尼向這屋子裡搖搖晃晃、滿臉橫肉的酒客證明,「因為更美好的世界,正在等待溫柔的人!」在這酒館裡,傑克倒看不出來哪兒有溫柔的人。傑納谷男孩樂隊正走回舞台,拾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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