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西行險途 第七章 費朗隊長

隊長似乎沒聽見傑克的問話,他的視線落在這無人使用的廢棄房間一角,彷彿那裡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傑克看得出來,他正專註而急促地思考。湯米叔叔教過他,打擾一個正在專心思考的大人,跟打斷他說話一樣不禮貌。然而——離那個什麼布洛特遠一點。注意他的行蹤——他,和他的分身……他會像狐狸追逐獵物那樣追殺你。

傑克花了太多心思在尋找魔符,差點忘了斯皮迪的叮嚀。現在這番話突然陰險地湧上來,他感覺彷彿被人從背後偷襲了一拳。

「那人長什麼樣子?」他急著問隊長。

「摩根?」隊長反問,好像被人從夢中驚醒。

「他胖不胖?是不是有點禿頭?他生氣的時候是不是像這樣?」傑克天生善於模仿——每逢父親疲倦或心煩時,這項天賦都能派上用場,逗得他哈哈大笑——傑克正在「演」摩根·斯洛特。他學摩根叔叔發脾氣的時候,堆起眉頭,然後吸進臉頰,低頭擠出雙下巴,接著像條魚似的撅起嘴唇,眉毛快速上下擺動:「是不是像這樣?」

「不,」隊長說,但是他的眼神閃爍,就像傑克告訴他斯皮迪很老的時候那樣。

「摩根個子很高。長頭髮。」隊長用手在肩頭比了比,讓傑克知道有多長。

「而且他跛腳。有條腿廢了,穿著特製的靴子,不過——」他聳聳肩。

「我剛才學他的時候,你看起來像是認識他的樣子!你——」

「噓!天殺的,別那麼大聲,孩子!」

傑克壓低聲音。

「我想我認識你說的人。」——傑克第一次認為,恐懼不是一種未知的情緒……他能夠領會這種情緒,先於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摩根叔叔也在這兒?天哪!

「摩根就是摩根。不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人物,孩子。走吧,我們快點離開這裡。」

他再度握住傑克的手臂。傑克縮手抗拒。

帕克變成了巴卡。現在又出現了摩根……這絕對不只是巧合!

「我還沒說完。」他說,腦中又浮現出新的問題。

「她有兒子嗎?」

「女王?」

「對。」

「她有過一個兒子。」隊長不情不願地回答,「就這樣。孩子,我們不能再逗留了,我們——」

「跟我說她兒子的事!」

「沒什麼好說的。」隊長說,「他還是嬰兒時就死了,出生還不滿六周。有傳言說,摩根的一個手下,可能是奧斯蒙,悶死了那孩子。我不是要偏袒奧列斯來的摩根,不過大家都知道,十來個小孩中總有一個會夭折。沒人曉得為什麼;他們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原因不明。俗話說——上天自有安排。就算是女王的小孩也不例外。他……孩子?你沒事吧?」

傑克眼前發黑,往後一倒,隊長接住他時,強壯的手臂柔軟得猶如羽毛枕。

他還是嬰兒的時候,也曾經差點送命。

那是母親告訴他的——她發現他時,傑克嘴唇發紫,動也不動地躺在嬰兒床上,臉色猶如葬禮過後熄滅的白色蠟燭。她還說了她是怎麼抱著傑克,一面尖叫一面跑進客廳。當時他父親和摩根已經喝了不少紅酒,抽過大麻,神志恍惚地坐在地板上看摔跤節目。後來父親粗魯地把傑克搶過去,用力捏住他的鼻子,拉開他的小嘴做口對口人工呼吸(後來你的鼻子淤青了大概一個月,傑克,莉莉笑著告訴他),而摩根在一旁大叫:你那樣沒有用,菲爾,我覺得你那樣行不通!

(摩根叔叔好奇怪噢,對不對,媽媽?那時傑克這麼問。對啊,非常奇怪,媽媽這麼回答,她臉上浮現出古怪嚴肅的笑容,接著從煙灰缸里拿起一根抽剩的煙屁股,繼續抽了起來。)

「孩子!」隊長低聲喚他,一面用力搖著傑克,他的後腦勺在脖子上撞來撞去。

「孩子!該死!你要是在這裡昏倒……」

「我沒事。」傑克說——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宛如在一場甜美的夢境里,漫步經過查韋斯山谷,聽見道奇球場擴音器遠遠傳來回蕩不已的播報員聲音。

「放開我,可以嗎?行行好。」

隊長不再搖他,表情卻依舊憂慮。

「沒事。」傑克又說,然後用盡全力摑了自己一巴掌——噢!周圍的世界慢慢地又回覆清晰。

他差點就死在嬰兒床上。關於那間公寓的細節,他的記憶已十分模糊,只記得母親總是昵稱它為「五彩繽紛的夢中宮殿」,因為從客廳可以俯瞰壯麗的好萊塢風景。他差點送命那天,父親和摩根,斯洛特在家裡飲酒作樂。一個人喝多了,總不免頻頻上廁所,而他還記得,從客廳要到最近的洗手間,必須穿過當時他睡的嬰兒房。

他看見那畫面:摩根,斯洛特故作輕鬆地笑笑,說了句類似「很快就好,我得替我的膀胱清點空間,菲爾。」的話,而他父親毫無反應,因為他正全神貫注,等待電視上的「乾草堆卡胡」 使出絕技,擊潰他毫無勝算的對手。摩根的步伐穿過電視放射出的光暈,進入幽暗的嬰兒房,小小的傑克·索亞,尿布乾爽,穿著小熊維尼連身嬰兒裝,睡得溫暖安詳。摩根叔叔鬼鬼祟祟,回頭偷瞄門口那道透著客廳光線的門縫,他揚起眉毛,額上堆出一道道皺紋,撅起的嘴唇宛如湖裡的鱸魚;他拿起椅子上的抱枕,蓋住嬰兒的頭,動作輕緩卻毫不手軟,他一手按住抱枕,另一手撐住嬰兒背部。直到嬰兒床上一切動靜完全止息,摩根叔叔將抱枕放回椅子上(平常,莉莉總是坐在那張椅子上照料小傑克),然後他才走進廁所,解決他的膀胱問題。

要不是他母親幾乎在摩根叔叔一走開後就進房裡探望小傑克的話……傑克渾身冒出冷汗。

真的如他想像的那樣?有可能嗎?他的直覺告訴他,事實就是那樣。如果這是巧合,也未免太天衣無縫了吧。

魔域女王勞拉·德羅希安之子,六周大時,死在搖籃里。

同樣六周大時,菲爾與莉莉·索亞夫婦之子,也差點死在嬰兒床上……而且,當時摩根·斯洛特在場。

每回提到這件往事,莉莉總是以同一個笑話作結:她總愛取笑菲爾,當小傑克恢複呼吸後,他那慌慌張張、差點撞爛他們的克萊斯勒,衝去醫院的蠢樣。

還真有趣呢,是吧?哈。

「快走吧。」隊長說。

「好啦。」傑克還是有些虛弱頭暈,「好啦,我們——」

「噓!」是有人接近的聲音。隊長警覺地看向聲音的來處。他們右邊的牆面不是木頭,而是厚重的帆布,布腳離地還有四英寸高。傑克從那道縫裡看見一堆穿著靴子的腳走過去。一共五雙靴子。軍人的靴子。

其中有個人的說話聲格外明顯:「……都不知道他有個兒子。」

「嗯,」有人接話,「雜種生的就是小雜種嘍——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西蒙。」

眾人爆出空洞無情的笑聲——這種笑聲,傑克在學校也曾聽過。高年級學生總愛聚在工藝教室後面,一起抽著大麻,拿「娘娘腔」、「畸形人」這類可怕的字眼嘲弄低年級學生。每當有人說出這些難聽的字眼,隨後一定跟著一陣爆笑,就跟現在這種笑聲一樣。

「控制一下!控制一下!」——第三個人說,「要是讓他聽見,下個月就把你流放到外崗邊線駐守。」

一陣窸窸窣窣。轉眼又是哄堂大笑。

後來他們又開了個玩笑,這回傑克聽不懂,但那群人的笑聲更加喧嘩了。

傑克看著隊長,他瞪著那塊帆布,嘴唇緊緊抿著。那群人譏諷的對象,不用說也知道是誰。一群人在背後開人玩笑時,總有可能被某人……最不該聽見的人聽見。而那個某人,想必會懷疑他們口中嘲弄的雜種是誰。就連小孩都懂這道理。

「聽夠了沒?」隊長說,「快點動身吧。」他一副急欲擺脫傑克的神態……但又似乎沒有足夠的勇氣。

你的方向、你的指令,隨便怎麼說,呃,是要……往西走,對不對?

他變了,傑克想道,他的態度變了兩次。

第一次是他看見傑克拿出那顆鯊魚牙齒的時候。在傑克的世界裡,鯊魚牙齒原來是吉他撥片,就像馬路上跑的是汽車,在這邊卻變成了馬車一樣。第二次是在他確定傑克要去西方的時候。從那時起,隊長原來惡狠狠的態度就變成一種意願,自願幫他……幫他什麼?

我不能說……我不能告訴你該怎麼做。

彷彿冥冥中有種力量,令他敬畏……使他懼怕。

他想趕快出去,是因為怕被抓到,傑克想,但還有別的理由,對不對?他也怕我。他怕——

「走吧,」隊長說,「出發了,看在傑森的分上。」

「看在誰的分上?」傑克傻愣愣地問,但隊長已經推著他往外走去。他半推半拉,帶著傑克進入一條走廊,走廊一邊是木板牆面,另一邊是霉氣衝天的帆布。

「這跟原來的路不一樣。」傑克小聲說。

「我不想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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