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西行險途 第六章 女王夏宮

傑克面前的鋸齒狀草叢高大硬挺,活像一把把軍刀,它們似乎能斬斷氣流,而非為風勢折腰。

他抬起頭,呻吟了一陣。顧不得面子了,他感覺額頭和眼睛灼熱,胃裡的液體還在咕嚕作響。傑克勉強用膝蓋撐起身體,強迫自己站起來。一輛馬車喀啦喀啦沿著塵土飛揚的小路朝他駛來,駕車的是個紅光滿面的大鬍子,塊頭大得跟他車上載的木桶差不多。他盯著傑克猛瞧,傑克對他點頭致意,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雖然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就像個偷溜出來放風的小滑頭。站直以後,不舒服的感覺消失了;事實上,這是打從他離開洛杉磯以後,全身上下最舒暢的一次,不只覺得神清氣爽,還有種難以言喻的協調感。魔域里溫暖的清風拂在臉上,是他從未有過的溫柔、芬芳的觸感——它夾帶的濃重生肉味不提,空氣本身的味道無比雅緻,宛如花香。傑克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順便偷瞄那駕車的人,這是他在魔域遇上的第一個人。

假如那個車夫叫他,他該怎麼回應?這裡的人跟他一樣說英語嗎?傑克幻想自己儘可能低調地在這世界中穿梭,人人用他難以理解的語言溝通,搞不好車夫會這樣問他:「汝欲何往乎?」要真這樣的話,他就決定假裝啞巴。

終於車夫不再盯著傑克,然後大聲對著馬匹吆喝:「斯拉夏!斯拉夏!」這肯定不是傑克慣用的英語,當然也有可能只是當地人平常策馬驅車的術語。傑克默默退到草叢邊,但願自己剛才早幾分鐘爬起來就好了。

車夫又瞥了傑克一眼,點點頭,傑克心中吃驚——這動作既不友善,也無敵意,看來僅是兩個平輩間的招呼方式,像是在說:等今天工作結束,就可以輕鬆一下了,兄弟。傑克點頭回禮,原想把手伸進口袋,卻忍不住因驚訝而露出蠢蛋般的表情,車夫見狀,笑了起來。

傑克的衣服變了——原來的牛仔褲變成粗糙寬大的毛料長褲,上半身則變成藍色的軟布合身夾克。傑克推想,上衣的樣式很像十六、十七世紀那種無袖背心外套,原來的扣子不見了,變成一排布鉤;衣褲很明顯都是手工製作的。他的耐克球鞋也消失了,變成了平底皮涼鞋。他的背包變成皮製的袋子,背帶變成一條細繩。車夫的穿著和傑克差不多,只不過他的背心外套是皮的,暈著一圈圈色漬,彷彿老樹的年輪。

馬車軲轆轆經過傑克身邊,揚起許多灰塵。車上的木桶飄散著啤酒發酵的香氣。木桶後堆著一疊三個圓餅狀的東西,起初傑克不假思索地以為是車胎,繼而發現那「車胎」的外表光滑無瑕,瀰漫出濃郁誘人的神秘香氣,頓時令他餓了起來。是乳酪吧。不過是他從未見過的乳酪。接在乳酪堆後,靠近車尾處,是一座堆得像小山的生肉——長條狀,還帶著肋骨的牛肉,又厚又大的牛排,一堆外觀滑膩、看不出是什麼的內臟,還有一大堆閃亮的蒼蠅在上頭飛著。生肉濃重的氣味衝擊著傑克,瓦解了他方才被乳酪勾起的食慾。馬車駛離後,傑克走到路中央,看著它一路顛簸地駛向一座小山丘。過了一會兒,他才舉步尾隨馬車的方向,步行前往北方。

走到半山腰,傑克又看見那座大帳篷的尖頂,正中央一整列細長的旗幟迎風飄揚。傑克猜想,那應該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又走了幾步,來到他上回經過的黑莓叢(由於實在無法忘懷那美味,傑克忍不住又抓了兩把來吃),這時他已能看見大帳篷的全貌。它其實是座舒敞的宮殿,兩翼廂房左右延伸,有圍牆大門,也有庭園。這幢樣貌奇特的建築物—一傑克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座避暑離宮——和阿蘭布拉飯店一樣,聳立在海岸上方。成群的人穿進穿出,或是圍繞著宮殿外環移動,宛如受到磁力牽引的鐵粉。人群或聚合或離散,川流不息。

大多數人的裝束與傑克相去不遠,少數人身著明艷的華服。有些女人穿著閃亮的白色長袍或禮服在庭園中行進,如同平民百姓般為了各自的事情奔忙。宮殿外圍,許多小型帳篷和零星的小木屋聚集在一起。這裡的人潮同樣熙熙攘攘,人們走動、吃喝、買賣、交談,不過氣氛較為隨性輕鬆。就在一片人海中,傑克必須找出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

正式開始之前,他轉身回顧,順著那條印著車轍的馬路,望向原來阿卡迪亞遊樂園的所在地。

一開始,他看見五十碼外有兩匹小黑馬拖著犁走,以為遊樂園成了一座農場。後來,他注意到一群人在田地高處觀看,才明白原來那是一場比賽。旋即他的目光被一個紅髮大塊頭佔據,那人上半身赤裸,正像顆陀螺似的打轉。他打直手臂,手裡抓著重物,接著突然停住,手一松,重物飛得老遠,落在草地上,傑克才看清那東西是根大槌。遊樂場變成了市集,而不是農場——傑克這才注意到許多堆滿食物的攤子,還有跨坐在父親肩頭的小孩。

在那座市集的正中心,會不會也有個斯皮迪·帕克,正忙著確認攤位的繩索是否牢靠、爐子上的食物充分與否呢?但願如此,傑克心想。

還有,他母親呢?是不是還坐在茶行里,納悶自己為什麼要答應讓他出遠門?

傑克轉過身,遠眺那輛馬車鑽進宮殿大門,向左轉,分開原本聚集在附近的人群,就像看著一輛汽車拐過曼哈頓的第五大道,路上行人匆忙讓道。傑克沉吟了半晌,沿著馬車的路線走去。

一開始,傑克生怕宮殿附近的人群全都會盯著他,察覺他與他們之間的差別。他低著頭,佯裝自己是個被指派一項複雜採買任務的小廝,臉上做出拚命想記住該買的東西的表情——一把鏟子、兩把鋤頭、一捆麻線、一瓶鵝油……漸漸地,他察覺到根本沒半個人在注意他。他們有人行色匆匆,也有人悠哉晃蕩,有人瀏覽小帳篷攤頭上的商品——毯子、鐵壺、手鐲——有人喝著木杯里的飲料,有人拉住別人的衣袖發表意見或閑話家常,還有人忙著與大門守衛爭論,總之,每個人都專註在自己的事情上。傑克不必要的掩飾顯得多餘而可笑。於是他挺起胸膛,沿著這條大致呈半圓形的彎曲道路前往宮殿大門。

傑克一眼便能察覺,他無法任意走進宮殿大門——兩名守衛鎮守著大門兩側,幾乎所有要人宮的人都必須經過他們盤查。那些能夠進去的人要不就出示文件,要不就是露出身上的徽章。傑克手邊只有斯皮迪·帕克送他的吉他撥片,但他不認為那東西可以讓他得到守衛的准許。這時有個男人走到門邊,亮出一塊圓形的銀色徽章,守衛揮揮手讓他進去了,跟在他後頭的人卻被攔了下來。那人起先爭得面紅耳赤,後來態度一軟,改為苦苦哀求。守衛對他搖頭,命令他走開。

「跟他一夥的,都能通行無阻。」傑克右邊有個人這麼說。這句話瞬間消除了傑克先前對語言溝通的疑慮,他轉過頭,想確認這句話的對象是不是自己。

然而這句話是對另一個人說的,說話的中年人跟宮殿外大多數男男女女一樣,一身樸素的平民打扮。

「他們最好收斂一點,」另一個人接腔,「他就要來了——大概今天就會到了,我猜。」

傑克於是尾隨他們走向城門。

見到他們走近,兩名守衛往前站出一步,那兩人同時走向其中一個守衛,另一個守衛見狀,轉而對離他較近的那人招手。傑克趕忙後退。目前為止,他還沒發現任何臉上有疤的人,也沒看到任何軍官模樣的人。眼下就只有這兩個衛兵,都很年輕土氣——一身精緻的制服上頂著張紅撲撲的大臉,看起來活像穿著花哨衣服的鄉巴佬。剛才說話的兩人似乎通過了盤查,不出幾分鐘,詢問他們的守衛便退開一步,讓他們通過。有個守衛目光嚴厲地瞅著傑克,傑克只好掉頭往回走。

除非找到臉上有疤的護城隊長,否則他要進入宮殿內鐵定是不可能的事。

有群人走到先前打量傑克的守衛面前,沒多久便大呼小叫起來,吵著說他們有個很重要的會面,非得進去不可,這事關係著大筆金額,偏偏他們沒有通行文件。守衛一個勁兒地搖頭,下巴磨蹭著圍著脖子的那圈白色襞襟。傑克待在附近,心裡還摸不定要怎樣才能找到護城隊長,就看見那群人的首領兩手開始揮舞,一隻手的拳頭猛擊另一隻手掌,臉色漲得和守衛一樣紅。最後,他用手指戳著守衛,於是另一個守衛跑來助陣,兩名守衛的表情儘是憤怒與不耐。

這時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爭論的人群旁邊,他也穿著制服,不過和守衛的制服有著很難分辨的差異——可能是穿法不同,而且看來制服的主人曾穿著它出入戰場。過了一會兒,傑克才看出來,他脖子上沒有圍著襞襟,頭上的帽子也不像守衛的三角帽,而是尖頂鴨舌帽。他對守衛說了幾句話,接著轉身面對吵鬧的人群。所有叫囂和拉扯全都平息下來。他低聲說話,那群人的氣焰漸漸消退,不安地交換兩腿重心,肩膀低垂,終於紛紛四散離去。那名軍官目送人群走開後,才轉向守衛,傳達他的指示。

當軍官解決紛爭時,正巧面向傑克,於是傑克看見了,那人的右邊臉頰上,從眼角直到下巴,有一道閃電狀的傷疤。軍官對守衛點點頭,便神采奕奕地走開了。他穿過人群時從不左顧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