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汽艇

傑克·福翠爾(Jacques Futrelle,1875-1912)泰坦尼克號的沉沒造成了許多悲劇,其中之一便是作家傑克·福翠爾的死。福翠爾創造了凡·杜森教授(S.F.X.Van Dusen)這個號稱「思考機器」的人物,因為他擅長邏輯推演,精於破解不可能的犯罪。凡·杜森在知名的密室謎案《逃出十三號牢房》(The Problem of Cell 13)中大放異彩,該小說於一九〇五年連載於《波士頓美國人》(The Boston Ameri)。凡·杜森宣稱他可以在嚴密的監視下,從最牢不可破的監獄中逃走。於是眾人紛紛較勁,看誰能提出逃獄的辦法。福翠爾的逃脫方法,可說是所有小說中最天才的一個。我在本書中並未選摘那一篇故事,一來因為它經常收錄在其他選集中,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那篇並不是犯罪故事,而是一個極高的挑戰。在那之後,常有人——通常是報社記者賀金森·哈奇(Hutson Hatch)——拿各種奇奇怪怪的不可能犯罪去問凡·杜森的看法。以下這篇首刊於《周日雜誌》(Sunday Magazine,一九〇六年九月號)的作品雖然較不為人所知,但是依舊精采萬分。

破曉時分,漢克船長靠在麗蒂安號船首的欄杆,望著雲霧半掩的灰綠色海洋上一道掠過的深色條痕。那是一艘線條優雅流暢的汽艇,汽艇的駕駛盤前坐著一名男子,昂然地看向前方。汽艇越過一道大浪,晃了一下,等穩下來後,又繼續疾馳。汽艇的舵手動也不動地坐著,完全無視於飛濺在臉上的水浪。

「這船跑得真快。」漢克船長思忖道,「天啊!它要是一路這樣奔向波士頓港,應該一下子就會到啦。」

漢克船長好奇地看著汽艇,直到船被霧氣淹沒,消於無形,然後才轉身去做自己的事。正要進港的漢克船長離波士頓港還有兩三里遠,此時清晨六點,天色依然昏灰。在汽艇消失幾分鐘後,漢克船長聽到兩百碼外傳來一聲尖長的哨音,他勉強在晨霧中辨識出一大艘船艦的輪廓——看起來好像是艘戰艦。

幾分鐘前消失的汽艇這時又出現在漢克船長面前了,這回汽艇以全速駛向波士頓港,船身急刺而過,幾乎從領航艇的船首下鑽過去,引發了一陣陣的驚呼。後來大家一起用餐時,當時值班的領航員表示說:「媽的!就這樣給我鑽過去了!老子這輩子沒看過船擦身這麼近的,而且連漆都沒刮到。那汽艇近到不能再近,我連痰都可以吐到上面了,我跟那開船的講話時,他眼睛抬都不抬一下——只是自顧自地往前開。我送了他幾句操他媽的,讓他學個教訓!」

汽艇在波士頓港里的表現一樣令人結舌。航行的路線已經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且以不要命的速度東鑽西竄,全然不將海霧、其他船隻和大船掀起的濤浪放在心上。汽艇僅差分毫便要撞上一艘拖船;還與貨船擦身而過,並引來一陣叫罵,一名漁夫把壓箱的三字經全搬出來用了。最後汽艇終於來到一片空蕩的海面,全速沖向碼頭。眾人一致公認,波士頓港里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船。

「大概是開路船吧,」一名愛開玩笑的老人在碼頭上看著汽艇說,「如果那個白痴不減速,連碼頭都穿得過去。」

汽艇上的男子依然我行我素。汽艇的馬達在突來的寂靜中轟天作響,眾人又突然紛紛大聲出言警告,眼看那船就要撞上去了。接著大約翰出現在碼頭的索纜邊,他的大嗓門是海內外出了名的,大約翰如雷的聲音一響,眾船隊莫不紛紛拜倒。

「你這個白痴!」他對那名無動於衷的男子喊道,「快關掉馬達,把船掉過頭!」

男子毫無反應,汽艇直直朝大約翰及他手下所站的碼頭衝來。大夥見狀,紛紛四下逃竄。

「真是蠢蛋。」大約翰無可奈何地說。

船撞上來了,木片四碎,轟然之後只剩馬達卡搭卡搭地旋響。大約翰奔到碼頭盡處向下張望。汽艇的行速將船身一半推到一艘救生艇上,救生艇側歪著,一副岌岌可危的樣子。男人被摔到前面,面部朝下,靜靜地趴在救生艇上。臟污的海水不斷地拍打在他身上。

大約翰率先衝到救生艇上,他小心地爬到堆擠成一團的男子身邊,將他的臉翻過來。大約翰看了男子瞠大的雙目一眼,然後轉身對聚在碼頭上探頭探腦的人群說:「難怪他不肯停下來,」大約翰沉聲表示,「這蠢蛋已經死了。」

眾人紛紛伸手相助,一會兒之後,屍體已經搬到碼頭上了。男人身穿制服——外國海軍的制服,年紀約莫四十五歲。他身材壯碩,有著海上男兒的黝黑膚色。他那深黑色的的山羊鬍子,在死灰色的臉上看來格外令人驚心。男子的頭髮略為霜白,左手背上有字母D的藍刺青。

「是法國人。」大約翰篤定地說,「他身上穿的是法國海軍船長的制服。」他不解地望著屍體,「波士頓港已經有六個月沒有法國軍艦出現了。」

警方不久便趕到了,隨行的是犯罪調查局的主管馬洛禮探長,還有驗屍員克勞醫師。探長去詢問漁夫及那些目睹撞船事件的人,而同時克勞醫師則忙著檢查屍體。

「必須驗屍。」醫師站起來說。

「他死多久了?」探長問。

「差不多八到十個小時吧,死因看不出來,目前看不到槍傷或刀傷。」

馬洛禮探長細細檢視死者的衣服,上面沒有姓名或裁縫的標記,布料是新的;鞋子的製造者姓名被人用刀削去了;口袋裡空空的,連張紙片或銅板都沒有。

接著馬洛禮把注意力轉移到汽艇上。船身和馬達都是法國制的,船身兩側的深長刮痕將船名刮掉了。探長在汽艇內看到一個白色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條手帕——一條女人的手帕,角落上有EMB的縮寫。

「啊,本案涉及一名女子!」探長自言自語說。

警方將屍體小心地挪到媒體看不到的地方,因此死者的照片並未刊登出來。記者哈奇和其他人猛發問,馬洛禮探長約略回答說,死者是法國軍官,案子或許有些內情。

「我沒辦法全告訴你們。」他精明地說,「不過我已經有完整的推論了。死者是被謀殺的,受害者是法國軍艦船長,他的屍體被人放到汽艇上——汽艇也許是戰艦上的設施——然後就開動汽艇。我不能再多說了。」

「你的推測哪算完整,」哈奇隨口說,「還不知道死者的姓名、死因、動機和他的船名。手帕為什麼會在船上?屍體究竟為何會被放到船上,而不幹脆直接丟到海里?」

探長低聲咕噥,哈奇轉身離開,自己跑去查問。在短短六小時內,哈奇便透過電報,得知波士頓港過去六個月來,方圓五百里都沒出現過法國船隻。這件謎案變得越來越難解了,哈奇有成千上萬個問題,卻連一個答案都找不出來。

事件發生第二天,號稱「思考機器」的凡·杜森教授也注意到汽艇案了。這位科學家仔細聆聽哈奇的轉述,情緒似乎不太高興。

「屍體驗了沒?」他終於問道。

「預訂今天十一點驗屍。」記者答道,「現在已經過十點了。」

「我應該過去看看。」凡·杜森說。

克勞醫師非常歡迎著名的凡·杜森教授來提供協助,而哈奇和其他記者則焦慮地等在路邊。驗屍兩小時內就驗完了,凡·杜森好奇地研究死者制服上的勳章,讓克勞醫生去跟媒體宣布駭人的發現——死者不是被謀殺的,而是死於心臟衰竭。死者胃部沒有毒藥,也未受刀槍之傷。

接著媒體便開始窮追猛打地一連串發問:是誰把船名刮掉的?克勞醫師不知道。船名為什麼會被刮掉?醫師還是不知道。鞋子的製造者姓名怎麼會被撕掉?醫師聳聳肩。手帕跟本案有何相關?克勞根本無從猜起。知道死者的身分嗎?目前醫師還不曉得。屍體上有沒有什麼疤痕可以指認死者身分?沒有。

哈奇在腦中想了幾點評論,然後輕手輕腳地把凡·杜森從其他記者身邊拉走。

「那傢伙真的是死於心臟衰竭嗎?」他老實問道。

「不是,」凡·杜森簡單地答道,「是毒藥。」

「但驗屍員不是才特別提到死者胃部沒有毒藥嗎?」哈奇問。

教授沒回答。哈奇努力剋制住追問的衝動。凡·杜森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百科全書。幾分鐘後,他用高深莫測的表情看著哈奇。

「本案絕非自然死亡。」他說,「所有事實都指向他殺。哈奇先生,麻煩你幫我把案發當日所有本地及紐約的報紙找來——我不要案發次日的。請你把報紙寄來或送來給我,然後今天下午五點再過來一趟。」

「可是,可是——」哈奇結結巴巴地說。

「我在知道所有真相之前,什麼都不會說。」思考機器打斷他說。

哈奇親自把凡·杜森要的報紙送到從不讀報的凡·杜森手上,然後離開。那是個非常難熬的下午,令人焦心而難耐。哈奇准五點鐘便衝進凡·杜森的實驗室,這位科學家半埋在報紙堆中,突然之間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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