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瘋子

湯瑪士·貝里·艾迪奇(Thomas Bailey Aldrich,1836-1907)本篇及接下來的三篇故事是一組早期的「不可能犯罪」,供讀者欣賞一下過去的作品。本篇是繼愛倫坡的《莫爾格街兇殺案》之後,以業餘偵探為主角破解密室謀殺的早期作品;也是從結構鬆散的小說《瘋子》(Out of His Head,1862)中,獨立成篇的一則故事。艾迪奇是美國詩人、作家及編輯——他從一八八一到一八九〇年間,在《大西洋周刊》擔任編輯。艾迪奇寫了許多風格獨特的小說和故事,其中以《瑪喬麗·杜》(Marjorie Daw,1873)在當時最受歡迎——描寫一名男子愛上一名女子,後來卻發現這女子從來不存在過。艾迪奇在《死水悲劇》(The Stillwater Tragedy,1880)中創造了一名私家偵探,這個人物比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早出現好幾年。以下故事雖為本合集中年代最早的一篇,今日讀來卻依然饒富新意,艾迪奇的寫作技巧和創意處處可見。

我將揭開七年來掩蓋住瑪莉·威爾謎案的層層紗幕。雖然我將因此暴露出自己的怯懦愚昧,但我不會因而退縮。

除了我,沒有人能道出真相。以前有一個人比我更適合說這件事,但他已默然遠去。我喜歡能守密的人。

紐約克拉克街及寬道爾街的街角,有棟極不起眼的棕色木造大樓。大樓非常陳舊,式樣老早就過時了,看起來十分陰鬱,不過以前應該算是不錯的建築吧。我想房子跟人一樣,會因為種種經歷決定其最後的外觀,或為陰沉,或顯開朗。有些房子光從前門的氣氛,就可以看出房子的歷史了。

再說一遍,這棟大樓目前看來頗為陰暗,裡頭住了不計其數的愛爾蘭家庭,地下室更是堆爆各種雜物。不過這大樓在我所寫的那個年代,是個二流的寄膳宿舍,裡頭的住戶也稱頭多了,大部份都是窮哈哈但善良真誠的作家、悲劇演員、合唱團員等人。

我在寬道爾街上的公寓就位於這棟大樓的對面,我才搬進去沒多久,便發現到以下事實:首先,二樓前排住了一位魅力四射的小姐,每天早上啼唱有如出谷黃鶯。

第二,那位小姐叫瑪莉·威爾。

第三,瑪莉·威爾是芭蕾舞者,而且有兩個情人——只有兩個而已。

瑪莉·威爾是奧林匹克的首席舞者,我夜復一夜的看著她舞蹈。我想不出能用什麼字眼形容她那輕靈又狂野的舞步,她似乎與音樂融為一體,她是美的最佳代言,絲亮的金髮垂在柳腰上,掩映著她風情萬種的面容,令人想到吉多·雷涅(Guido Reni,一五七五至一六四二,義大利畫家,畫風是柔和化的巴洛克,因此被稱為「巴洛克的古典主義」)畫筆下的碧翠絲那清新迷人的櫻唇。她那對明亮的杏眼對你回眸一望時,年輕的小夥子們莫不狂喜傾倒。

啊!當一束束的鮮花環繞在你腳踝邊,當你手上的響板令觀眾血脈狂跳時,你恣情在夜夜的成功演出中;但我總記得你在蒼白的日光中,悲涼地躺在床上,眉眼間得意褪盡、光環盡失的凄涼模樣。

一直到那時,我才彎下身去親吻你。

對我而言,瑪莉·威爾遠比她那兩名情人值得細究。我剛說過,她有兩個情人,其中一個平凡無奇——他長相不賴,頗懂得打扮,但思想膚淺,沒啥活力。當她不耐煩工作時,便在他身上發泄。他是個中尉,好像是海軍的。這海軍小子很懂得安撫狂野的瑪莉。

另一個男的類型截然不同,我對他有種莫名的好奇。第一次看見他時,我覺得彷彿以前見過,不過這大概只是事後的印象吧。

男人臉上每根線條都寫滿了個性;我的意思是,都很有質感,但至於是好是壞,就說不清了。他應該算英俊吧,不過嘴上有一道往右劃的斜疤,因此笑時會出現一種諷刺的神情。

解剖學家一定會很喜歡他的骨架子——六尺二,胸膛厚實,上面覆滿鋼鐵般堅實的筋肉。一看就絕不是溫室里的軟腳蝦。

看到他大步走在大樓邊,我心想:「總有一天,他會把那個小中尉從二樓窗口扔下來。」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瑪莉·威爾比較愛他們哪一位——因為我認為她兩個都愛。女人心海底針,獅身女怪就是用這個來考埃及人的,而我向來不善於猜謎。

不過瑪莉的腳踏兩條船已經夠讓左右鄰居八卦了,大家也慢慢拼湊出一些跟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希臘悲劇詩人)作品相似的緊湊離奇情節。

大夥很不留情地把瑪莉說成蕩婦,有些人嘲笑二楞子中尉,有的譏諷疤面男朱利斯·肯尼,不過大家都有志一同地譴責瑪莉·威爾。

這情形持續了五、六個月,然後有人說朱利斯和瑪莉訂婚了。中尉出現在寬道爾街的次數減少了,朱利斯則痴心地等待著瑪莉的腳步聲。

然而——周日時,瑪莉雖然陪著朱利斯去聽各種音樂會,她的胸口上,卻依然別著中尉送她的玫瑰。

一個飄著細雨的十一月早晨——我仍記憶猶新!我被卧房門上一連串急迫的敲門聲吵醒了。那鬧聲將我從惡夢中喚醒。

「噢,先生!」女傭在樓梯口大叫說:「對街出事啦,他們把瑪莉·威爾殺了!」

「啊!」我額上冒著冷汗,只擠得出這個字。

我看看手錶,十一點整,我因為昨晚熬夜,所以睡過頭了。

我匆匆套上衣服,等不及吃早飯便擠過圍在對街大樓門口的人群,直奔二樓,連攔都沒被攔下來。

等我進入房間時,裡頭已經杵了六個人:一名穿黑衣、表情冷靜專業的胖男士,他是位醫生;兩名警察;女演員愛德蕾;女房東馬森太太;以及朱利斯。

房中央床上躺著瑪莉·威爾的屍體,蒼白如席尼加(古羅馬哲學家)的妻子。

我永遠忘不了那情形,事隔多年,瑪莉的屍體在我腦中縈迴不去,她眼下的黑紋,流散在枕上如金波萬傾的長髮。我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後將遮到她下巴的床單拉下來。

「她喉上的那道痕,你都沒注意到嗎?」

朱利思坐在床頭,彎身吻著握在掌中的冰涼玉手。

穿黑衣的男士正低聲跟不時瞄著瑪莉·威爾的馬森太太說話。

兩名警員檢查大樓里各扇門窗和柜子,結果顯然沒有所獲。

密閉式爐子的火併沒有點上,但房間里悶得嚇人。我打開窗子,靠在窗邊吸著新鮮空氣。

醫生向我走過來,我迷迷糊糊地對他說了幾句,因為房裡瀰漫的霉味弄得我很想吐。

「是的,」他打量著我說,「就像你說的,這件事看起來確實很令人費解。您是專業人士嗎,先生?不是?對不起——請再說一遍。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樣毫無線索可尋的案子。乍看之下雖然很像自殺——因為門鎖住了,鑰匙插在門內,房中都沒有人動過——卻又找不到造成死者脖子傷痕的器具。怪哉,兇手一定是從煙囪溜出去的,可是怎麼逃?不知道。這裡的窗子離地面至少三十尺,人不可能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就算他能把底下的鐵欄杆清掉也一樣——要是跳到那些尖刺上還得了?傷口一定是用尖刀割出來的,太詭異了。我看兇手一心想致她於死地,頸動脈割得非常乾淨例落。」

醫生又繼續自言自語的念了十五分鐘,這期間朱利斯一直親吻著瑪莉的手指。

我能體會他的傷慟。

回到自己房間後,我愣愣地望著壁爐,枯坐三、四個小時。昏黃的微光從街道上射進來,可是我絲毫沒有留意。我看著炭火中那張忽來飄去的面容,一會兒變成垂著丑怪鐘乳石的洞穴,一會兒變成噴著煙火的火山,一會兒是橫跨在深灣上的橋,接著這些東西又一一瓦解,最後在炙熱的影像碎片中,那張面孔再次浮現而出。

當天的晚報對審訊過程做了詳細的報導:今天上午八點鐘,知名芭蕾舞星瑪莉·威爾陳屍在克拉克及寬道爾街的住家中。由於房中一絲不亂,加上門由內反鎖,許多人相信死者是一時想不開而自殺的。但本報並不這麼認為,反鎖的門除了表示兇手當時藏在屋子之內,並無法證明什麼。而房中看不出掙扎打鬥的痕迹,也不足證明死者是自殺的。像死者這樣柔弱的女子,若有兩名或一名男子突下殺手,必然無法反抗。本報推測,由於死者死時身穿芭蕾舞裝,所以應該是從劇院返家後便遭殺害。床邊有張椅子上放了幾束鮮花,以及死者夜間從劇院回家時習慣套在舞蹈服外的防雨斗篷。屋中並未尋獲兇器。以下刊出驗屍官取得的重要證詞,對案情稍有解釋。

約瑟芬·馬森作證時表示:「我將寬道爾街一三一號出租給房客,威爾小姐過去兩年來一直是我的房客,也向來安份守己。她沒有太多訪客;除了金恩中尉和她未婚夫肯尼先生外,沒有其他男性訪客。我不知道金恩中尉最後一次來訪是什麼時候,不過我很確定他最近三天都沒來。死者告訴我說他已經離開了。昨晚威爾小姐回來時我並沒有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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