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者的故事

瑪格莉特·費茲(Margaret Frazer)原本是蓋兒·費茲(Gail Frazer)和瑪莉·莫妮卡·帕佛(Mary Monica Pulver)兩位作家合用的筆名,二人寫了一系列以中世紀偵探佛瑞菲絲夫人(Dame Frevisse)為主的暢銷小說。蓋兒目前獨力續寫該系列。本篇故事雖非以佛瑞菲絲夫人為主角,但依舊以一四〇〇的年代為背景,可算是「密室馬車」這一類奇案故事的外傳。蓋兒告訴我一件有趣的題外話。「你相信在那個時代,馬車並不叫馬車嗎?不過如果我真的必也正名乎地稱它為『禮車』,讀者一定搞不懂我在說什麼,所以還是別那麼考究,就簡稱為馬車吧。」

當四月普降甘露

化解三月的乾旱……

大批民眾便出發朝聖……

媽的,他實在恨透這段詩文了。

其實不能算恨,湯瑪士修正自己的說法,他只是膩極了。這段話他這輩子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熟到沒事也會莫名其妙地跳進腦子裡來。何況現在又不是四月天,而他也不是什麼朝聖者。現在是一月份,湯瑪士在西敏寺滯留甚久,正在返家途中。湯瑪士去西敏寺幫賀爾和格勞斯特兩位表兄講和,這是全世界最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因為他們雙方最想做的,就是將對方除之而後快——不計手段地拔掉自己的眼中釘。

唉,也罷,他已經儘力了,看來兩人這個月應該暫時不會把彼此宰掉。如果天氣合作,結冰的路上沒有任何人的座騎失蹄擋路,他應該能趕回家吃晚飯吧。

湯瑪士瞄著低灰的天空,判定幾小時內應該還不會下雪,時間夠他騎馬回家了。一月的日照極短,而且又冷。湯瑪士用披風裹緊肩膀,他很慶幸自己穿著加了毛裹的靴子,而且還各送一雙給蓋爾斯和羅夫當新年禮物。這兩位侍從雖然不贊成主人在天將欲雪的寒天中,一路從倫敦趕回牛津郡,只為了想回家和家人、藏書相聚,其實並無特別急事,但此時依然無怨無尤地在他後邊駕車趕路。忠良如蓋爾斯和羅夫者,即便心中不願,也不會在言語或行動上透露半絲不滿。其實僕人對主人的好惡,不若其工作表現來得重要,但湯瑪士寧可挑選自己喜歡的人,或至少有點喜歡他的人待在身邊工作(不過後者並非必要條件)。賀爾(溫徹斯特主教及公爵之子)最愛糗他這一點,說他這種癖性是出身「卑微」造成的,湯瑪士則反唇相譏說,這是因為他非常通曉事理,還叫賀爾有時也該試試。然後兩人就一起大笑了。

為什麼他可以跟賀爾談笑顏歡,享受此人的伴陪,跟格勞斯特亦如是,但賀爾和格勞斯特兩人偏偏不對盤而視若仇敵啊?這兩位老兄實在不是一般普通的煩,更糟的是,這兩個人老叫他出面幫忙排解。等他到家後,摩蒂一定會念個不停,直到被他吻夠了,把從倫敦買來的禮物拿出來給她,讓她感受到湯瑪士在外期間對她的思念為止。這回他送的是一枚漂亮的琺琅金制胸針。然後她會開始述說一周半來他不在家的林林總總,現在一切又可以回覆常態了。

道路緩緩向下延伸,然後向左拐去。湯瑪士知道繞過彎口,越過橫七豎八的林子後,奇爾特山會向西方低斜綿展。若是在晴和的夏日裡,這片廣袤的地景必然灑滿黃金般的陽光,然而今天卻是一片撲灰。湯瑪士見過這裡的四季變化和天候更迭,他無一不愛,何況到了這裡,離家就只剩下數哩路了。不過真要走起來,距離比看起來還要遠些,因為得先越過陡斜的奇爾特山……

湯瑪士看見前方有點狀況,心情跟著一沉。一輛馬車停在第一道長坡的坡頂,從旁邊三名男子匆匆圍著馬車亂轉、一名女子站在一側絞著手哀聲大哭的情形看來,馬車應該不是為了在下山前先檢查馬具和輪子才停下來的。

湯瑪士心中暗暗祈禱,但願實際情形沒有看起來那麼糟。他從披風下伸出戴著手套的手,示意要蓋爾斯上前查問,看對方需不需要幫忙——雖然他有點不太情願。當蓋爾斯策馬從他身邊跑過時,湯瑪士將手收回披風下,拔出鞘中的短刀和劍。他和羅夫接近馬車時,湯瑪士將披風掀到後邊,空出握劍的手,以防對方假借事故行搶劫之實。過了一會兒,剛剛與幾名男子談話的蓋爾斯突然快速調過座騎,匆匆奔回來。馬車若只是單純的壞掉,蓋爾斯應該不會這樣倉促才對,看來很可能真的是搶劫了。蓋爾斯還沒回到湯瑪士身邊,便已高聲嚷道:「出人命了!」

湯瑪士拉住韁繩,同時握住劍柄,羅夫跟到他身側,湯瑪士問道:「你剛說什麼?」

「出人命了。」蓋爾斯說著在湯瑪士身邊停下。「您認識威廉·謝斯頓嗎?他是阿平頓的商人?」

「我聽過這名字。」湯瑪士催馬上前,「是他嗎?」

「看起來好像還有他老婆和兒子。」

「全死了嗎?怎麼會這樣?」

「那些人都說不知情,反正就這樣出事了,要不就是他們才剛發現的。情況很奇怪。」

如果三人都死了,而僕人卻「才剛發現」,確實是很詭異。湯瑪士來到眾人身邊,看他們圍著馬車,一旁的女人仍哭得震天價響。

「我跟他們表明過您的身分了。」蓋爾斯在湯瑪士身邊悄聲說,「我說您是驗屍官。」

「在倫敦才是。」湯瑪士不太高興地說。國王司膳部包括了倫敦驗屍處,原因沒人說得上來。湯瑪士確實是驗屍官,然而他又表示,「我在這裡沒有管轄權。」

「這件事他們不需要知道。」蓋爾斯答說,「他們需要的是有人安撫,並指示他們怎麼做。」

既然湯瑪士在場,只好出面處理了,他努力回想謝斯頓這個人的傳聞。謝斯頓是酒商,賣的並非上等酒,他脾氣差,個性魯莽,而且愛貪小便宜,一心想晉陞為地主士紳,最近才在漢里附近買下一棟莊園。謝斯頓正是湯瑪士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種人,因為這種人跟他打交道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從他身上圖利。

如果謝斯頓已經死了,那他其實也幫不了什麼忙。湯瑪士在僕人及馬車旁邊下馬——那馬車看起來非常普通,車身長,側面的木片低矮,半圓形的鐵箍上套著帆布蓋住車身。馬車輪子的半徑非常大,以防車身沾到泥地。通常比較豪華的馬車車身和帆布都會上漆,但這一輛全是原色的木板和帆布,除了建造得頗為堅固之外,可說是毫無特殊之處。

湯瑪士腳才沾地,僕人們就一起七嘴八舌地講起來了。

「安靜,」湯瑪士說,習於聽命的僕人很快安靜下來,這點倒不令他訝異。接著湯瑪士問了話最少的僕人:「出了什麼事?」

「他們死了,三人全死了!我們停車,打算稟告主人要準備下山了,謝斯頓主人討厭突然走下坡路,所以命令我們一定要先停下來通知他。只是我去報告時,都沒人回答,我就往馬車裡瞧,結果看到他們……」他咽著口水,好像怕吐出來,「全死了。」

「你只知道這些嗎?」

僕人點點頭,緊咬住唇,顯然作嘔欲吐。

「你們全部就只知道這些嗎?」

眾人點頭如搗蒜。

「沒聽見叫聲?什麼都沒有嗎?看不出他們為何而死的任何跡象嗎?」

「什麼都沒有。」女人尖聲答道,「他們就這樣死了,好可怕,好……」

「我自己來瞧瞧,」湯瑪士簡單地說。

倒不是他真的想瞧個究竟,而是怕女人繼續講個沒停。湯瑪士走到馬車後方的上車處。掛在車上防乘客跌落的橫鏈,一端已被解開纏到旁邊,最後一個鏈環還掛在另一側鉤子上,原本遮風擋雨的厚帆布套也掀開捆到一旁了,湯瑪士清楚地看見狹長的車身內部。他踩在從車箱中搬來放在地上當踏階的箱子上——從沾著干泥的箱底和箱上的足印看來,箱子平常應該就是用來當踏階的——然後縮頭鑽進車內。他在黑影幢幢與灰濛濛的光線中,努力睜眼探尋,馬車兩側窗上的帘布還蓋著——天氣好時,可以打開帘布通風、欣賞風景——湯瑪士過了一會兒才適應車內陰暗的光線。

不過他的嗅覺比視覺適應得更快,車中瀰漫著死亡的惡臭,湯瑪士用披風遮住口鼻,進一步往車內走。他現在已經能夠看清楚了,在觸著窗戶前不至於踩到任何東西。湯瑪士憋住氣,一邊捲起披風,一邊捆起窗帘讓光線照進來,並藉此透點氣。

湯瑪士再次用披風掩住嘴鼻,他環顧四下,發現自己料得沒錯:此處沒有他想找的東西。不過有意思的是,馬車的內部和外觀截然不同。帆布罩的內層是鮮麗舒適、編織細密的綠色毛織品,四周木牆上貼著軟厚的墊片,地板上看得見的地方全鋪上地毯。堆堆疊疊的大小軟墊,讓乘客在顛簸的旅程中保持舒適,還有蓋著蓋子的大柳籃,綁在馬車入口附近兩側。這是車上唯一的其他設備,因為在這小小的車廂中,任何木製品都很容易造成碰撞瘀傷。

湯瑪士並不想去看車內其他東西,但他還是看了,因為他是驗屍官。他看到謝斯頓夫婦躺在車中央的一堆墊子里,兩人的服裝和寶戒,與馬車的陳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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