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足行者 尾聲

長島市,六個月後

兔子猛一抽搐,針頭扎進它的腰部。川北看著暗紅色的血液充滿針管。

他把兔子小心翼翼地放回籠子里,將血液分進三個離心試管。他打開身旁的離心機,把試管插進轉鼓,關上蓋子,扳動開關,聽著嗡嗡聲漸漸變成嗚嗚聲,離心力開始分離血液的各個組分。

他坐回木椅上,雙眼漫無目標地四處張望。這間辦公室積著灰塵,光線昏暗,但川北就喜歡它這個樣子,不引人注意才最正確。

起步時非常艱難,要找到合適的地方,裝配儀器設備,甚至還得自己付房租。皇后區的破爛倉庫居然也敢要這個價錢。電腦是最困難的一項。他沒有買新電腦,而是想辦法通過長途電話線路黑進了索科洛夫醫學院的大型主機。對於運行基因外推器程序,這個地點相對而言較為安全。

視線穿過骯髒的窗戶,他望向底下的工場。寬闊的空間黑洞洞的,沒幾件東西,唯一的照明來自對面牆邊金屬架上的水族缸。他能聽見過濾系統發出的微弱冒泡聲。水族缸的燈光給地面鍍上一層黯淡的綠色。一共有二十四五個,他很快就會需要更多的水族缸。但資金正變得越來越緊張,這確實是個問題。

川北心想,真是令人感嘆,最簡單的解答也正是最優美的。看清這一點,答案就顯而易見了,但能不能看清這一點正是凡夫俗子和偉大科學家之間的區別。

姆巴旺的謎團就屬於這種情況。只有他,川北,一開始起了疑心,繼而看清真相,此刻正在證明猜想。

離心機的嗚嗚聲逐漸減弱,結束指示燈亮起,閃著單調的紅光。川北起身打開蓋子,取出試管。兔子的血液被分成三個組分:最頂上是澄清的血漿,中間是薄薄一層白血球,底下是較厚的一層紅血球。他小心翼翼吸走血漿,然後將血細胞滴進一排幾個表面皿。最後,他加入不同的試劑和酶。

一個表面皿變成紫色。

川北微微一笑。就是這麼簡單。

佛洛克和瑪戈在酒會上無意間說漏了嘴,他原先只是有所懷疑,此刻卻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他曾經摸到過答案的邊緣,但當時並沒有多注意。那天夜裡,就在他被無數從開幕酒會上逃出來的賓客裹挾其中,踏上河畔車道的那一瞬間,他才開始認真思考。事後,他多方打探消息。後來,當他聽見佛洛克聲稱謎題已經解開時,川北的好奇反而愈加強烈起來。與那天夜裡在黑暗的博物館內同怪獸殊死搏鬥的人相比,川北的優勢來自距離,因此他能更加客觀地看待問題。原因暫且不論,佛洛克的解答中有著小小的瑕疵,所有人都沒有看到這些極其細微的矛盾之處。

除了川北之外的所有人。

他作研究時向來非常謹慎;謹慎,但充滿了永不滿足的好奇心。這一點在過去對他助益良多,無論是在牛津念書時還是剛迸博物館那幾年。現在他再次得到了幫助。謹慎讓他在外推器程序中設置了按鍵捕捉。當然,是基於安全考慮,但同時也能知道其他人用他的程序幹了什麼。

自然,他也回去査看了佛洛克和瑪戈都做過什麼。

只需要撳下幾個按鍵,程序就會取出佛洛克和瑪戈提過的所有問題、他們輸入的每一個數據和他們獲得的全部結果。

數據指引他走向姆巴旺謎題的真正解答。只要他們知道該提什麼問題,答案從頭到尾就擺在他們面前。川北早就學會了該怎麼正確提問。與答案同時到手的還有一個令人震驚的發現。

有人輕輕敲響倉庫門。川北走下台階,來到倉庫主層,悄無聲息、毫不猶豫地穿行於晦暗之中。

「是誰?」他用嘶啞的嗓音輕聲問。

外面的人答道:「托尼。」

川北毫不費力地滑開鐵閂,拉開大門。一個人影走進倉庫。

「裡面可真黑。」那男人說,他個頭矮小,身材精瘦,走路時肩膀左搖右擺的樣子很獨特。他緊張地環視四周。

「不能開燈,」川北厲聲道,「跟我來。」

他們來到倉庫的另一頭。不發光的紅外燈照著一張長桌。桌子上擺滿了正在乾燥的植物纖維,盡頭處放著天平。川北舀起一小把纖維稱重,取出幾根,又扔回幾根,最後將纖維倒進一個夾鏈密封袋。

他期待地看著訪客。對方伸手從褲袋裡掏出一卷皺巴巴的鈔票。川北數了數:五張二十塊的。他點點頭,把小密封袋遞過去。那男人渴望地搶過袋子,立刻就想拉開夾鏈。

「別在我這兒!」川北說。

「對不起。」對方說。他借著昏暗的光線,以最快速度跑向大門。「量用大點兒,」川北建議道,「在滾水裡浸泡,這能提高濃度。你會發現結果非常爽。」

男人點點頭。「爽。」他慢吞吞地說,像是在琢磨這個詞語。

「星期二我可以給你提供更多的。」川北說。

「謝謝。」男人輕聲說,離開了。川北關上門,滑上鐵閂。今天夠難熬的,他覺得累到了骨髓深處,但他非常期待夜晚的到來,城市的雜訊將會減弱,黑暗籠罩大地。夜晚正在迅速變成一天中他最熱愛的時段。

等他重建出佛洛克和瑪戈用程序都做過什麼,所有細節頓時各歸各位。他需要的只是找到一份纖維樣本,但事實證明這是最難完成的任務。安全保管區被徹底清掃過。取出所裝器物之後,那批板條箱連同填充材料被付之一炬。瑪戈完成初步分析的實驗室現在一塵不染,植物標本夾也被毀去。但大家都忘了清理瑪戈的提包,這個在整個人類學部都以其亂七八糟而惡名遠揚的提包。出於謹慎起見,瑪戈在災難過後幾天把提包扔進了博物館的焚化爐。但川北早就在提包里找到了他需要的植物纖維。

川北最大的挑戰來自單靠一株纖維繁殖出這種植物,相比之下,其他磨難都算不了什麼。這件事讓他使出渾身解數,用上了他在植物學和遺傳學方面的全部知識。他把十二萬分的精力都撲在了這個任務上,懶得再去思考什麼終身職位,向博物館申請了長期休假。不到五周之前,他終於達到了目標。他清楚記得見到瓊脂培養皿上出現一個綠色小點時的狂喜心情。現在他已經有了穩定的大批量供應,他在水族缸里養殖植物,全都接種了那種呼腸孤病毒。這種奇特的呼腸孤病毒能追溯到六千五百萬年前。

這是一種有著邪惡吸引力的浮葉植物,幾乎不停綻放出深紫色的大型花朵,花瓣上脈絡分明,雄蕊呈亮黃色。病毒彙集在堅韌的纖維質莖幹內。川北每周能收穫兩磅纖維,還有信心能讓產量以指數倍增。

科索伽部落非常熟悉這種植物,川北心想:看似神賜的東西到頭來卻成了詛咒。他們曾試圖控制它的力量,但沒能成功。傳說講得很清楚:惡魔沒有遵守約定,惡魔之子姆巴旺肆虐橫行。它掉過頭反抗主人,沒有誰駕馭得了它。

但川北不會失敗。對兔子血漿作的試驗證明他已取得成功。

最後一塊拼圖也落進應有的位置,他回憶起警察達戈斯塔在告別派對上對調査局探員說的話:他們在怪物的巢穴里發現了約翰·惠特塞的雙箭頭吊墜,認為這證明怪物殺死了惠特塞。

證明怪物殺死了惠特塞?真是笑話。不對,這證明怪物就是惠特塞。

川北記得很清楚那天他是怎麼想明白所有事情的。如有神助,彷彿天啟。這個結論解釋了所有問題。怪物,博物館怪獸,四足行者,就是惠特塞。證明的手段就在面前:外推器程序。川北把人類DNA放在一邊,把呼腸孤病毒放在另一邊,然後請電腦推斷中間物種。

電腦給出的就是那隻怪物:四足行者。

這種植物中的呼腸孤病毒令人震驚。有可能從中生代到現在就幾乎沒有發生過改變。積累到一定數量,它有能力誘使被感染者發生無可比擬的改變。每個人都知道雨林最幽深、最與世隔絕的地區隱藏著擁有無限科學價值的植物,但川北已經找到了他的奇蹟。惠特塞食用了植物纖維,被它攜帶的呼腸孤病毒感染,因此變成了姆巴旺。

科索伽部落不但將那種神奇的可怕植物稱為姆巴旺,人類食用它後所變成的怪物也叫這個名字。科索伽秘密信仰的各個部分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川北眼前。那些植物是詛咒,他們既憎恨它,同時也需要它。雖說怪物始終威脅主人的生存,但也驅走了科索伽部落的敵人。科索伽部落在一段時間內有可能只保有一頭怪物,超過一頭就會造成危險。他們圍繞植物本身、繁殖和收穫建立起了宗教。儀式的高潮無疑是製造出一頭新怪獸,強迫某個不情願的人類吃下這種植物。在剛開始的階段內,他們需要大量飼餵這種植物,以確保他能攝入足量的呼腸孤病毒,引發身體上的轉變。等到轉變結束,他就只需要少量食用了,蛋白質自然另有來源。怪物必須維持一定的攝入量,否則在身體試圖復原時,他會被劇痛甚至瘋狂折磨。當然,他是不可能真正復原的,因為死亡會在他復原前降臨。絕望的怪物會盡其所能尋找植物的替代品,人類下丘腦是他能找到的最符合條件的東西。

川北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