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重慶大隧道窒息慘案親歷記(1941.6.5)

1941年6月5日晚上,在國民政府的陪都重慶發生了一起防空大隧道窒息慘案,一夜之間,因窒息擠壓而慘死的市民近萬人,這是中國抗戰期間發生在大後方的最慘痛的事件。

筆者當時親歷慘境,僥倖生還。作為歷史的見證者,現將現場情況如實寫出,公諸於世。

1938年武漢淪陷後,日寇沿長江西進宜昌,窺視重慶,動用大量空軍力量日夜輪番空襲,對重慶市區進行慘無人道的「地毯式」轟炸。

重慶是個多霧的山城,每年深秋季節,一到黃昏就大霧瀰漫,翌晨八、九點鐘才霧散天晴。霧季要延續至第二年春、夏間方才結束,這段時間能見度低,日寇飛機前來空襲的次數比平時少,晚上一般也很少來,重慶市民可以睡得略為安穩一些。

在日機的瘋狂轟炸威脅下,國民黨政府的機關團體都佔住了依山的有利地段,建造起各自的防空洞。而一般市民無法可想,只有去鑽公用的防空洞,這些公用防空洞的地形都不好,設備尤其簡陋。因此,當時很多人都在日機空襲時紛紛疏散到重慶的江北、南岸和近郊去避難。

本文原載《重慶抗戰紀事》

重慶市的防空大隧道建在市中區的十八梯附近,它是一條從地面深挖入地底約10米左右,然後平伸約兩公里長、中途分叉成三個道口進出的大隧道,專供一般市民躲避空襲所用。

大隧道地面進道的洞口較寬,階梯用石板石塊砌成,階梯盡頭與地下隧道接合處有木柵製成的大閘門。每當敵機起飛、並向重慶方向飛來時,下川東一帶的監視所即向陪都報警。此時,重慶防空司令部立即發出第一次警報,市民間警即行疏散,大隧道也打開閘門,讓市民進去。但是,一旦敵機迫近,響過緊急警報之後,大隧道的閘門便要關閉,由防護團在閘外階梯上把守,不再讓市民進出。

大隧道是抗戰開始後倉促修建的,隧道內寬、高均約兩米多,兩旁設有木板釘成的長凳,每隔三、四十米點上一盞油燈,除此之外別無其它設備。隧道內既無支柱,道壁也未砌磚牆,上面也無水泥結構托頂,什麼通風、防火、防毒、醫藥、電話通訊設備等等,一切具無。

每遇日機空襲,市民如不到(或來不及去)郊外疏散,均扶老攜幼,攜帶金銀細軟,進大隧道躲避。原因是一怕被炸死,二怕如果不進侗會涉及「漢奸」之嫌,所以都不願留在地面上。儘管大隧道設備不好,但它是免費開放的,設備較好的防空洞不是由政府機關專用,就是要按人收費。因此,市中區的市民一般都往大隧道里跑。

1941年仲夏,重慶霧季已過,停歇了很久的日機夜襲又開始了。6月5日下午6時,空襲警報的汽笛長鳴。筆者當時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外事班三期受訓,全班學員60多人在警報的催促下草草吃完晚飯,就匆忙集合跑步到大隧道,從唯一電影院附近的隧道口進入地下。軍委會外事班學員本來按規定是可以進入重慶衛戍司令部稽察處所屬的另一個堅固的防空洞的,但當時軍統內部人事摩擦不讓學員進洞,外事班學員才被迫進人民用的防空大隧道。

按往常的情況,從發出初次警報到發出緊急警報多在50分鐘到一個鐘頭之內。緊急警報發出後再過50分鐘左右,日機便會飛臨重慶上空。敵機往往是輪番來回轟炸,因此人們有時要在防空洞里躲上半天、一天,甚至更長時間。

當時因久未有日機夜襲,市民毫無準備,聞警後疏散不及的大都湧入大遂道內躲避,人數比從前激增一倍以上。原容積約可容四、五千人的大隧道內,這天湧進了近萬人,除洞內兩旁的板凳坐得滿滿的外,連中間過道上也全都站滿了人,顯得特別擁擠,嚴重阻礙了空氣的流通。

下午7時許,緊急警報響過,照例由防護團在外面關上閘門,斷絕了進出。我和外事班同學黃鶴齡、譚錫麟3人坐在離閘門10米左右轉角處的板凳上,因我們都是廣東人,每人防空洞是不肯往深處走的。

晚上9時左右,萬惡的日機又在重慶投下了大批炸彈,隧道里聽得見一陣陣悶雷似的爆炸聲,和感到一股股震動和搖撼的衝擊波。這時麕集在洞內已有兩個小時的人們已經覺得渾身燥熱,呼吸不暢,隧道壁上的油燈也逐漸微弱下來,閃爍不定。稍有知識的人都明白這是洞內氧氣缺少,二氧化碳奇增的現象,情況開始嚴重了。

大隧道內的氣溫越來越高,氧氣越來越少,死亡的危險已威脅到整個隧道里的所有避難者。但是人們仍舊保持沉默,誰也不想自己首先作出什麼舉動,只是緊張地注視著情況的發展,忍受著擠壓、悶熱和呼吸困難的痛苦。

缺氧越來越嚴重,嬰孩和兒童的哭喊聲也越來越多。部分油燈開始熄滅,大禍臨頭,誰也不願再坐以待斃。於是,忍耐轉為緊張,斯文變成粗野,人們不約而同地搶著向洞口擠去,只想儘快出隧道、上地面。

我發現事態嚴重,立刻站起身來與潭、黃二人隨著人流向隧道口涌去。誰知,大隧道的閘門是由里向外關閉的,人群洶湧而來,把閘門擠得打不開,欲出無路,欲退不能。前邊的人群被擠壓著貼在閘門上,發出憤怒的呼喊和痛苦的呻吟。

後來,木柵不知怎樣打開的,守在外面階梯上的防護團也跑掉了。人流穿過閘門,有如江河破堤,拼著全力往隧道口上沖。我和兩位同學因年輕力壯,用儘力氣隨著人流擠出木柵,昏頭昏腦地上了階梯,終於來到地面上。當時我到底是凌空?是滾爬?還是被人流夾住推出來的?實在是鬧不清楚。只覺得一出洞口呼吸到新鮮空氣,渾身都感到涼爽、舒暢,瞬即又迷惘、恍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躺下了。

我那時沒有手錶,昏睡了大約半個小時又蘇醒過來,只聽見隧道里傳來震耳的呼喊和慘叫聲。我從地上爬起來一看,自己躺的位置離隧道口約30米,周圍有100來人,有的正在蘇醒,有的獃獃地站著,然而,再也不見有人從隧道口裡走出來。我低頭一看,自己的上衣已經被扯破,鈕扣大部夫落,帽子丟掉了,肩上挎包所裝的信件、相片、日記本也全部不見了。東西是損壞、丟掉了,但我總算掙脫了死神,回到了人間。

我竭力定一定神,環視四周,又發現另外有幾名同學蹣跚地走著,活象是一個個幽靈。隧道中傳來的叫聲十分凄慘,我便和兩個同學轉身跑進隧道,想去援救自己的同學。

我們一進入大隧道,悶熱而帶有臭味的氣流迎面撲來,使人不得不捂住嘴巴。木閘上吊著煤氣燈,燈光下展現出一幅慘絕人衰的可怕圖畫。

地下隧道與階梯結合部,即閘門所在之處,堆壓著二、三十具屍體,堵塞了通往隧道口的道路。在這堆屍體後跪壓著無數在拚命掙扎、厲聲慘叫而又無法衝出來的人。他們象江里的木排一樣,一排貼一排地擠壓著。最前面的人俯伏在屍堆上面,後面的人壓住前面人的腿,第三個人又跪壓住第二個人的腿,第四個、第五個……他們誰都無法抽出身體。通道已被堵塞死了,而隧道深處的數千人仍舊拼著力氣想向外擠,致使前面的人群越擠越緊,越壓越重,根本爬不起來。人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在死亡前發出最後的哀號隧道里衝出來的氣味更加燙熱帶臭,我們只好用手帕沾濕了水叼在嘴上權當口罩,跑到階梯的最後幾級。從無數遇難者中,我們看到有六、七位外事班同學被夾在人堆中掙扎。我們隔著屍體探身伸手去拉他們,摸到了他們的手卻無法把人拉出來,用盡氣力也拽不動他們,只好跑到洞外附近的店堂里敲開門戶,借來水桶,搜集到一些茶水送進隧道里,用杯碗盛給離我們最近的遇難者喝。對遠處的人,我們無法送水,只好乾脆將茶水朝他們臉上潑去,希望他們借這茶水減少一些痛苦,多延長一刻生命去等待教授。

空氣實在稀薄,每隔幾分鐘,我們就被迫要到洞外去換換空氣,商量一下又跑進去,心中仍想著營救同學。我們解下皮帶,與借來的繩索連結起來,將一端拋到一位同學身上,用手勢(因喊聲嘈雜)示意他把繩子系在腋下,我們好往外拖拉他。然而這個辦法失敗了,那位同學的身體不但沒有拉動,反而面容大變,雙手亂擺,示意我們不要再拉。我們見到他那痛苦的神情,知道再大力拉下去,腰腹即使不拉斷也會加速氣絕死亡,只好又跑出隧道,茫然無策。

事後我們了解,當時因隧道內沒有通風設備,人多空氣少,缺氧導致了人們普遍窒息。少數離洞口較近的人幸能吸到一點微薄的新鮮空氣,尚有殘力衝上階梯走到地面,我當時就是憑這僅有的條件倖存生還的。大多數離洞口較遠、擠壓時間較長、呼吸不暢的人,早已是精疲力竭,神志昏亂,雖勉強擠到閘門外,卻無力再跨上台階,一步踏空就被石級絆倒,被後來者踐踏、擠壓,結果,最前面一群人就這樣被壓死了,後來的人雖然未死,卻又象木樁入地一樣動彈不得。他們只有上身軀幹還能動動,於是雙手揮舞,嘶聲喊叫,面色紅脹,口角粘著膠狀泡沫,衣服因窒息難受,自己抓扯得稀爛。

晚上10點多鐘,馬路上開來兩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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