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五日傍晚:位於聖安娜的托馬斯·傑弗遜中學的走廊上空空蕩蕩的,一種異樣的寂靜取代了學生們成群結隊、亂鬨哄地衝出校門時的喧嘩聲。學校的保衛人員亞當·倫納德站在大門旁,耐心地等待著最後一位老師離開教學樓。

亞當是一位健壯的男子,約摸二十八九歲年紀,目前正在讀夜大學,準備有朝一日也成為一名教師。當他看見一位纖細、嬌弱的紅髮女子朝大門走來時,他挺直腰板,並迅速捋了捋頭髮。他知道她已經結婚,他這麼做並不是想引起她的注意。

可托伊·約翰遜身上有某種東西,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使她區別於其他教師。不但學生們為她的魅力和使命感所吸引,幾乎與她接觸過的每個人都感到了這點。她的出現使亞當感到有種莫名的力量,驅策他站得更挺、更直,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對學生們說話更溫和、更耐心。她的出現一方面使他振作;另一方面又使他感到不安,似乎他和別的人一樣,做得還不夠。

他用眼角掃了她一眼,只見她邊與一位同事聊天,邊慢慢地走近,一頭亮澤的紅髮隨意地披散著,大朵的髮捲不時飄拂到她的面龐上。她使他想起了圖畫書上的某個人物,就是他小時候他母親常為他買的那種圖畫書。她沒有化妝,她的面貌是如此的柔和、嬌弱,看上去就像是鉛筆畫的素描,能輕易擦去。對亞當來說,托伊·約翰遜既美得難以置信,又平庸得令人生厭。

當她跟孩子們在一起時,她的臉是那麼的光彩照人,綠色的眼睛像兩個碧綠的深潭,格外的清澈、明亮。可當孩子們走開後,她就似乎變成了一個平平常常的年輕女人,一個你一眼看過之後隨即便會忘記的女人。

「今天沒人帶槍吧?」在與她的同事西爾維婭·戈爾茨坦一道經過大門時,托伊跟亞當打招呼。學校里的人有時笑話這兩位女人之間的親密友誼,因為她們倆外貌的反差是如此之大。托伊身材苗條,皮膚白皙,嗓音柔和、委婉,而西爾維婭矮胖、黝黑,心直口快,操著一口響亮、刺耳的紐約口音。

托伊身著一條樸素的長過膝蓋的布裙,聽說是她自己做的;而她的朋友西爾維婭則服飾時髦:考究的上衣,長褲,平頭皮鞋,顯見是一套出自名設計師之手的時裝。她們倆在一起是如此的不般配。

「沒有,今天沒人帶槍。」

亞當回答道,報托伊以微笑,「不過,明天又是另外一回事。」

「沒錯。」

西爾維婭脫口而出。

「那次有個孩子躲在街對面的公寓里的差點朝我們開槍,你在嗎?」她頓了一下,用手指了指,「他就站在那兒,在那幢公寓的二樓。你也知道,在那個小陽台上。警察說他手持一支AR—15來複衝鋒槍,槍口正對著學校大門。」

保衛人員搖了搖頭,用一條粗鐵鏈拴住門把手,上了鎖,「我到這兒才六個月。沒碰上這事。不過,男盥洗室發生用刀捅人的事件時我在。」

「明天見,亞當。」

托伊突兀地說,猛地拉住女友的胳膊,拖著她離開了那兒。

「為什麼你要那樣做?」托伊邊朝停車處走,邊責問道。

「做什麼?」西爾維婭反問道。

「你知道的,」托伊停住嘴,用手擋住刺目的太陽光,「總是談些消極的事情。」

相對於她的身高來說,西爾維婭顯然大大超重了,大多數贅肉堆集在身體的中部,一頭直直的黑髮在腦後挽了個髻,使她的臉看上去更鼓脹。最近兩年她的上唇還長出了淡淡的鬍髭。

「好吧,可那並不見得事情就不發生。」

她說著,多肉的臉皺成一團,「你想說什麼?」

「光這麼說說什麼也解決不了,」托伊認真地說,「只會產生消極作用。我以為,如果你總說這些壞事,就好像你希望它們發生似的。」

西爾維婭猛地張開手臂,而後任雙手拍落在屁股上。

「消極作用,嗯?」她語氣中帶著譏諷。

「那麼用衝鋒槍指著某人就不消極了?放我一回吧,托伊。你生活在烏托邦,可這是一個戰區。」

「他們都是些孩子,」托伊毫不放鬆,「他們只是孩子,西爾維婭。孩子們會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他們得適應他們所處的任何環境,要不然,他們就沒法活下去。」

「好,」西爾維婭回敬道,「你要我們怎麼做?給他們統統發一支槍或別的什麼,好讓他們來瞄準我們?」頓了一下,咂了咂嘴,「不管怎樣吧,他們中的多數人已經有了。」

「這不是真的,」托伊不想讓西爾維婭的話擾亂自己。她自打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一起讀書時就認識了西爾維婭。西爾維婭一家在她還在讀高中時就移到了西海岸。托伊最終說服她兩年前從郊區的一所異常清靜的學校調到傑弗遜中學。她深知她的朋友是一位好人,也是一位富有獻身精神的教師。

可她不像托伊那樣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的東西。教室里瞪著她的大多是黑面孔,其中不少含有敵意或會惹麻煩。

「我們得給他們以愛,」托伊接著說,「向他們表明我們關心他們,以他們的方式接受他們。別忘了,對街那個被捕的學生是我的一個學生。我了解他。他所做的無非是拿起了一支屬於他父親的槍。他只是弔兒郎當而已,而現在卻給逮起來,關在少教所里了。」

她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父親才是真正該受懲罰的人,是他把那支槍帶進家門,也許他正出外搶劫某人,而他兒子卻要為此而付出代價。」

「弔兒郎當?」西爾維婭吃了一驚,「好吧,原諒我,可我不以為用衝鋒槍指著某人的腦袋只是弔兒郎當。」

「你瞧,」托伊立即說,「這正是我想說的。孩子們會玩在他們家中發現的任何東西。這些孩子跟槍一起長大,與槍生活在一起,因此他們——」西爾維婭打斷了托伊,一臉決絕的神情,「你不用多說了,托伊。我已經提出了調動的申請。」

托伊垂下眼,半晌無言。一陣微風驀地吹過,吹起了她的印花布裙的裙邊,可她全然沒注意到。她的膝蓋上有擦傷的痕迹,那是這禮拜早些時候一群學生突然將她撞倒在人行道上所留下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西爾維婭哀訴道,她的臉由於沮喪而漲紅,「我早就知道你會使我產生負疚感。」

接著,她的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八度:「我在這兒沒法再呆下去,知道嗎?我也試過,可不管用。我想教書,托伊。我想教那些從正常的家庭出來、有學習能力的正常孩子。我不想做一個看守、獄卒。我不想在閑暇時間把自己鎖在教室里、戰戰驚驚地害怕某個惡棍會強姦我或斃了我。」

眼見她朋友仍是一臉失望的表情,她又火上澆油:「我不想整天到晚聽嘰里呱拉的外國話。這是在美國,你知道。這兒有一半孩子甚至不會說英語。他們是西班牙人、越南人、海地人等等,諸如此類,不一而論。」

「你可以什麼使你幸福就做什麼,」托伊慢慢地抬起眼睛溫和地說,「可孩子們喜歡你,西爾維婭,儘管他們並不總是表露出來。你跟他們處得不錯。你可以在這裡開闢新局面。」

西爾維婭將手指插進頭髮,扯了扯。當她鬆開手時,手指上繞著一綹頭髮。

「瞧瞧!」她叫道,手在托伊的臉前揮舞著,「我並不想將頭髮扯下來,它是自己掉的。如果我再在這個臭洞里呆一個月,我就會變成禿頭。肥胖和離婚已經夠糟糕的了,可要是我成了禿頭,那我就永遠別想找到男人。」

托伊想到她朋友沒了頭髮的樣子,不禁大笑。西爾維婭也跟著大笑,剛才的緊張空氣一掃而光。

「我得走了,」幾分鐘後她說,「今天下午我得去看瑪吉。」

西爾維婭變得嚴肅起來:「她怎麼樣?」托伊作了個起伏的手勢:「你也知道,她正在好轉。不過,化療後身子很虛弱,沒法回到學校上課。跟你說吧,要是通過最後一輪治療,好轉之前白血病複發,我可真說不准她能否挺過去。」

「你還在接濟這一家子?」托伊臉色蒼白,後退幾步,朝她的「大眾」車走去。

「稍微給點兒。」

她不自然地說,對話題轉到這上面多少有些忸怩。

「斯蒂芬知道嗎?」托伊走到她的車旁,打開車鎖,彎身鑽了進去。

「明兒見。」

她從車窗中探出腦袋說。

「那麼說,他並不知道。」

西爾維婭說著,皺起眉頭。

托伊發動了引擎,朝她朋友揮揮手,想讓她的朋友從車窗旁走開,她好上路。

「你犯了個錯誤,」西爾維婭告誡道,豎起一隻手指在托伊面前擺了擺,就好像托伊是她的某個學生似的。

「他早晚會發現的,托伊。要是我跟那麼一位英俊的醫生結了婚,我不會幹任何會危害我們之間關係的事。」

「你瞧,」托伊提高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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