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心的大人 第四節

醒來時,伊昂一個人躺著。一開始他以為這裡是傳聞中的未成年監獄,但從話聲和藥味判斷應該是醫院。人的說話聲忽遠忽近。伊昂想看看自己怎麼了,但喉嚨和雙手都被什麼東西綁著,動彈不得。

他想起幾年前得到嚴重的流感,最上照護他的事。可是比起引發高燒的流感,現在更難受許多。意識一片朦朧,也感覺不出時間的經過。偶爾醒來,就聽到有人在耳邊呢喃或哭泣。

他從四周動靜察覺出鐵一直在身邊。想說些什麼,喉嚨卻插著異物,完全無法出聲,也無法挪動身體。

「伊昂,我不該對你說那種話,對不起,你快點好起來。」

在枕畔低喃、哭個不停的是凱米可。一隻小手摸摸伊昂的手然後握住。是幻的手嗎?不知為何,只有左手的指尖有知覺。

「醫生說你可能聽得見,所以我跟你說話。如果你覺得吵,對不起唷。和尚朝你開槍之後,想要自殺。可是鐵搶下他的槍,沒讓他得逞。鐵也受了點傷,但他沒事,他很好,你放心。和尚去足立那邊的暗人國了。」

凱米可哭了一陣,沒多久好像帶著幻回去了。病房安靜下來。

伊昂心想如果眼睛看得到就好了,可是不知為何,一切都沉重無比,使不上力。眼皮睜不開,呼吸也不順暢。就像獨自一個人被關在真正的黑暗中,可怕極了。救命,誰來把我救出這裡。

「伊昂,我在這邊,不用怕唷。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我會保護你。」

鐵的聲音就在近處。啊,太好了,鐵會保護我。伊昂放下心來,在真正的黑暗中入睡廠。

過了多久呢?再次醒來時,伊昂聽到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是鐵和凱米可。

「伊昂,你醒著嗎?置物櫃店的阿姨來看你了。」

凱米可後方傳來置物櫃老太婆沙啞的聲音:「伊昂,不許你比我早死。槍的事,我早就原諒你了,你不用放在心上。還有我老公的事也無所謂了。那大概是他希望的結局。他一定很感謝你成全了他。」

沒多久,車輪吱咯聲響起,老太婆回去了。枕邊的低語持續一陣子後也隨之遠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伊昂發現自己似乎陷入所謂植物人的嚴重狀態。他聽到醫生在跟凱米可說話。醫生說伊昂的神經麻痹,除非發生奇蹟,否則別說是呼吸,連站立或走路都不可能。伊昂彷彿事不關己地聽著。想到一生可能都得這樣,他也覺得恐怖,但鐵總是陪伴在他身邊,讓他覺得可靠。而且一直有各式各樣的人來看他。

有一天,伊昂夢見自己被關在地道里。一個人處在漆黑狹窄的地道中。他怕得想大叫,聲音卻發不出來,讓他更加恐懼。此時有人叫他的名字:「伊昂?」

有人用溫暖的手包裹住他唯一有感覺的左手。

「伊昂,好久不見。我一直在找你,總算見到你了。」

是最上的聲音。最上,伊昂以為自己表現出歡喜的模樣,但事實上沒有任何變化。伊昂拚命地動手指。

「你剛才動手指了?」

啊啊,最上感覺得出來。伊昂覺得很開心,再一次動手指。那真的是極其細微的意志表達,但最上似乎感應到了。

「太好了。你還活著,我好高興。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好想見你。)

伊昂動動手指。可是他連再看最上一眼都辦不到。淚水湧出,但也只是在心中而已。無法傳達自己的感情好難受。但最上似乎了解一切,他溫柔地把伊昂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對鐵說:「鐵,你輕摸伊昂的左手看看。伊昂聽得見我們說話。」

鐵又大又軟的手戰戰兢兢地摸了伊昂的手指。伊昂微微動手,鐵便驚叫:「真的!伊昂聽得見我們說話!」

鐵只會重複他信賴的人說的話,他一眼就認同最上了吧。伊昂鬆了一口氣。

「是啊。如果有什麼想說的,摸著伊昂的左手手指說就行了。伊昂會給我們信號說他聽到了。」

「摸著說就行了吧?」鐵發自心底高興地說。

「伊昂,聽說你帶著我寫給你的信,最後信還染滿了血。或許你還沒有讀,我現在告訴你內容。我寫了些什麼給你,我大概都記得。我又把它重寫一次了,現在念給你聽,聽著唷。」

最上靜靜地說。伊昂放下心來,用手指示意。

(我好想讀。)

最上慢慢地讀信。

給伊昂:我非常擔心你。上次是我不對。相簿的事,我完全不在意,卻貴怪了你。你懷疑我偷你的置物櫃里的東西,我一時火冒三丈了。我有時候就是這麼怠性子,我會反省。更重要的是,傷了你的心讓我坐立難安,請你原諒我。

你不會原諒撒謊、欺騙、利用別人的人。你曾經很生氣地對我說金城利用小孩子,所以我很擔心,擔心萬一你知道了我的真面目,可能再也不會原諒我。雖然我沒有騙人、沒有利用別人,但也沒有向任何人坦白真話。

我會那樣氣憤,也是因為我慌了,擔心你可能發現我真正的目的。我年紀比你大,真的很不像話,可是我就坦白告訴你吧。

我在研究所研究家庭社會學,也加入「街童扶助會」這個NGO組織,我強烈地想要幫助身陷困境的孩子。但也不能否認,我懷著街童對我的研究應該會有幫助的心態在行動。

我的研究主題是「依戀」。以前我對你說過,你還記得嗎?我說,「伊昂對別人沒什麼依戀」。你非常敏銳,聽到這句話吃了一驚,我也慌了手腳。我覺得很慚愧,自己怎麼會說出那樣無禮的話呢?

我沒有高人一等的意思,但處在研究的場域,與視為觀護對象的人接觸,或許讓我變得傲慢。我反省了。真的。

伊昂,我把我的研究主題說得更詳細一點吧。我的研究主題是「對『照葉之家』中依戀的考察」。

你記得「照葉之家」嗎,伊昂?「照葉之家」是你們長大的機構。「照葉之家」進行全世界前所未見的實驗,讓複數的親子及陌生人一起生活,徹底執行共同保育,觀察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的兒童將會變得如何。

「照葉之家」有近三十名的大人與孩子一同生活。因為必須把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一視同仁地養育,所以禁止父母告訴自己的孩子誰是親生父母。也就是說,將父母對孩子的親情、孩子知道生父母的權利,以及應該從父母身上獲得的親情全部剝奪,作為共同體來養育,就是這樣的實驗。

這是一場使用活生生的孩子,粗暴而殘忍的實驗。伊昂,你一定會感到憤怒,這些大人怎麼能自私到這種地步?我也這麼覺得。

可是,我並不是為「照葉之家」辯護,但他們並非出於邪惡的念頭才設計這場實驗:王持「照葉之家」的是某個前衛的婦女團體,他們長年進行消除母親自私意識的實驗,嚴肅地摸索全新的親子關係。

對孩子的愛人各不同,他們認為口(要稀釋分散到全體,就能減少孩子之間受到的親情差別待遇。會不會太複雜?以我為例子好了。

我們家是四人家庭,父親是上班族,母親是老師,妹妹小我兩歲,是非常普通的家庭,我理所當然地沐浴在父母的愛中成長。

說這是「非常普通」、「理所當然」,本身就是一種歧視——這樣的想法就是「照葉」的理念。你懂嗎?也就是徹底的平等。沒錯,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不過這個理念與住在地下的「闊人」集團相近。

確實是大過於理想主義了。但我認為這也不是錯誤的想法。若是講什麼「普通」、「理所當然」,就會傷害並非如此的人,也可能造成歧視。所以就某方面來說,「照葉之家」和暗人的想法是正確的。

「照葉之家」高聲主張應該撤除兒童之間的歧視溫床。然後他們找來產下孩子的母親與父親,以及不是父母親,但是想和孩子一起生活的人,展開了共同生活。這或許類似以前美國流行的群居組織。每個人都是父母,每個人都是孩子,互助共生。

大人們遵循理念,在「照葉之家」裡面產下孩子,或是把孩子帶來「照葉之家」。孩子由「照葉之家」的幹部們機械式地命名,為的是禁絕父母對孩子付出特別的感情。

之前你曾說過,你們的名字是「隨便取的」。孩子之間一定談論過這件事吧。

「照葉之家」的孩子們,據說實際上有十個人。但根據我追蹤調查到下落的,只有半數的五個人。也就是你和鐵,還有塞勒涅、磷、凱米可這五個人。鋼、金、鋁、米涅拉、鉀,這幾個孩子行蹤不明。

你聽到凱米可,一定會覺得意外吧。其實凱米可的母親是在凱米可還是幼兒時,帶著凱米可逃離「照葉之家」的人之一。凱米可的母親似乎飽受批評,說她只想疼愛凱米可一個人,耽於利己的愛。

我聽到凱米可稱霸媽咪們的消息時,就一直猜想她是不是「照葉之家」的凱米可。可是凱米可本身並不知道這件事。你和凱米可其實是「姐弟」唷。

和你一起待過兒保中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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