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世界滿是苦難 第三節

「真可憐。這孩子可能沒救了。這麼瘦,又喝了那麼多髒水。」

低沉沙啞的女聲。有柴薪劈啪作響的聲音。

伊昂夢見他躺在地下貯水池旁烤火的那群老頭子身邊。是個很可怕的夢,自己躺在又濕又冷的水泥地上,旁邊是大量的水。魚激起水花跳起,還有水滴滴落的單調聲音。好冷。

伊昂想像許多魚在黑水中蠕動的模樣,覺得恐怖而掙動身體。結果這次榮太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傳了過來:「我討厭作夢。」

太好了,榮太沒在地道里被抓到。他一定是在這裡幫老頭子跑腿過日子。伊昂想要告訴榮太自己就在附近。但不知為何,身體和嘴巴都動彈不得。尤其是嘴巴,乾渴得要命,連舌頭都無法挪動半分。

「如果這孩子一直不醒,怎麼辦?」又是剛才那女人的聲音。

「可是他很努力。我本來以為他會就那樣死掉,他很了不起。」

不是榮太的聲音。是跳進水裡救他的男人嗎?咦?伊昂在夢中納悶。這些人是在說我嗎?地下貯水池不可能有女人。

「可是這樣下去他可能會死掉。欸,這是第幾天了?」

「三天吧。」

「太久了呢。如果他再不醒,就得找醫生了。」

有人溫柔地撫摸伊昂的頭髮,一定是那個聲音低沉的女人。

伊昂總算睜開眼睛。眼珠子也是乾的。明明喝了那麼多水,卻覺得全身各處都失去了水分,整個人干透了。刺眼得要命,眼睛焦點對不起來。觀望著自己的女人影像總算凝聚起來。擔憂的眼神。

「啊,他醒了!他醒過來了!」女人叫道。

溫暖的液體滴滴答答地落到伊昂的臉頰上。伊昂花了好久才發現那是淚水。

「真是太好了。你得救了。」

女人以溫暖的手撫摸伊昂的臉頰。他想道謝,卻發不出聲音。

「你運氣真好。我碰巧經過,聽到了歌聲。」

男子在一旁說道。伊昂望向男子。大大的兩顆門牙,臉頰上的痣。是鐵。

(鐵,總算見到你了,我是伊昂啊,是你的兄弟啊。)

伊昂想要說話,但他太衰弱了。不過他放下心來,閉上眼睛。

再次醒來時,伊昂看到反射著陽光的藍色塑膠布。伊昂轉動脖子東張西望,藍色塑膠布的帳篷里,女人正背對著這裡煮東西。

「謝謝你。」伊昂說,女人回頭對他微笑。單眼皮的眼睛,眼神很溫柔。皮膚曬得很黑,但相當光滑。晒黑的膚色顯示了她是露宿街頭者。

「你睡了好久呢。現在應該很虛弱,先喝點白開水吧。」

女人扶起伊昂的身體。他一陣暈眩,塑膠杯緣按在唇上,慢慢地啜飲白開水。白開水有點甜甜的,很好喝。女人盯著伊昂的臉問:「你是從地下逃出來的吧?如果可以不用回去,就待在這裡慢慢休養吧。」

「這裡是哪裡?」

「井守川流域。」

伊昂第一次聽說。

「這裡是船上嗎?」

女人笑了。一笑缺了門牙的地方就很顯眼。

「不是,是惠比壽。井守川是澀谷川的支流。我們是川人。川人是漂流民,生活在河邊或暗渠裡面。可是暗渠一下雨就很危險,所以現在幾乎所有的川人都在堤防或護岸搭帳篷。你沒看過嗎?」

伊昂慢慢地搖頭。夜光部隊、暗人、川人。離開公園村以後,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可是這裡有他尋尋覓覓的鐵。伊昂覺得總算到了終點,環顧帳篷裡面。

帳篷很小,伊昂躺的簡易床鋪加上爐灶就塞滿了。自己一定是佔了女人的床。

他聽到有人用棒子敲帳篷支柱的聲音,鐵進來了。伊昂心情激動不已。離別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年,但他不可能認錯鐵的臉。

「謝謝你救了我。你叫鐵對吧?」

伊昂連道謝都嫌浪費時間,忍不住詢問。男子頓時不安地止步,看了女人一眼後搖了搖頭。

「不,我叫銅。」

伊昂混亂了。銅是幻覺,年幼的自己看到的應該是鐵一個人才對。

「你是鐵,我是跟你一起長大的。」

「等一下。其實我不知道我是誰,所以或許我是鐵。可是聽說我獲救時,我說我是『銅』。」

女人點點頭。

「這孩子跟你一樣,被卡在其他排水渠的柵欄處。那個時候他受了很嚴重的傷,也失去了記憶。」

「你看這個。」

「銅」摘下帽子,頭頂有個巨大的傷疤。

伊昂看到他頭部的傷,倒抽了一口氣。頭頂凹陷,沒有頭髮。

「好嚴重的傷。」

「現在已經沒事了。」銅微笑說。「那麼我其實不叫銅,而是叫鐵嗎?是銅還是鐵?」

「或許是鐵,或許是銅。對我而言,哪邊都無所謂。我小時候一直以為你是叫『銅和鐵』的雙胞胎兄弟。」

「我是雙胞胎嗎?所以是哪邊都無所謂嗎?真有意思。」

鐵愉快地笑道。他一笑,巨大的門牙便顯得相當醒目,伊昂懷念得胸口都發疼了。

「你本來是雙胞胎,可是聽說弟弟銅很快就死掉了,所以你是鐵。可是小時候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把你看成兩個人。我想那一定因為我希望你是兩個人吧。我一直想要父母,而你人非常好,會照顧大家,我希望你成為我特別的存在,而且一個人很寂寞,所以我很羨慕雙胞胎也說不定。」

伊昂回想起連自己的記憶和視力都無法信任、在大佐的房間里陰鬱度日的過往。

他總算與鐵再會了,為何心情還是無法開朗?這麼一想,頭突然痛了起來,伊昂按住了頭。

鐵沒發現伊昂的異狀,在床邊坐下,天真無邪地問:「那我真正的名字是鐵嗎?從今以後我就叫鐵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伊昂。」伊昂盯著鐵的眼睛。「你不記得我的名字嗎?」

鐵搖搖頭。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伊昂還是忍不住失望。

「我說伊昂,你怎麼會知道我的事?我們認識,是小時候的事了吧?」

「是地下一個叫錫的人告訴我的。他說他跟你一起生活過。」

「錫?什麼樣的人?」

「你連錫也不記得了嗎?如果知道你還活著,錫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完全不記得。」

鐵歪著頭納悶地說。伊昂想起錫的彈片裝在口袋裡,急忙摸索口袋。幸好他把彈片塞在裝錢幣的小口袋裡,儘管受到濁流強力沖刷,彈片也沒有被沖走。伊昂把彈片拿給鐵看。

「這是錫留下來的彈片。我想在下次見到他的時候拿給他。」

鐵輕輕捏起伊昂遞出來的彈片,翻來覆去細細地端詳。他的動作與小時候的鐵十分相似。

「真想想起錫的事。」

「錫的個子比我遺小,又細又瘦。可是他很會彈吉他,也做了很多曲子,還有你的歌。是非常棒的歌。」

「什麼樣的歌?我想聽。」

鐵似乎很有興趣,探出身子。可是伊昂要開口唱的時候,劇烈的頭痛又席捲上來,他皺起眉頭。鐵拍拍他的肩膀。

「你說太多話了。好好休息過後再唱歌吧。『銅』也是,明天再說吧。」

伊昂一下子覺得累了,仰躺在床上。結果鐵看著伊昂說道:「伊昂,謝謝你。我還會再來。等你好了我們再一起玩吧。」

伊昂揮手道別後,馬上落入了夢鄉。那深沉的睡眠就像一下子把人拖進溫暖的泥沼般,教人無力抗拒。

醒來時已經入夜了。頭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飢餓。黑暗當中,女人睡覺的呼吸聲近在耳畔。

伊昂想起在房子的時候,如果半夜醒來,除了小孩子淺淺的呼吸聲以外,還可以聽到大人深沉的呼吸或鼾聲。當時他們是在大房間里,一大堆人睡大通鋪嗎?鐵什麼都不記得,讓伊昂遺憾極了。

忽然間他想起一件事。如果他半夜醒來哭泣,一定會有人起來安慰。是不是有人說過,那就是你的「好心的大人」?

告訴他這些事的一定是銅鐵兄弟。可是鐵什麼都不記得。伊昂一直相信只要見到銅鐵兄弟,就可以問清楚自己的身世,解開一切疑問,所以他才會踏上漫長的旅程,這下子期望卻落空了。

想起大佐的死和置物櫃店老太婆的病,伊昂空虛得幾乎要掉眼淚。他在床上忍著淚水,察覺女人悄悄地翻了身。

遠方傳來電車的聲音。然後是駛過附近高速公路的汽車引擎聲。自己現在毫無疑問身在地上。今後他要怎麼活下去才好?伊昂嘆了口氣。

「肚子餓了嗎?」

女人在黑暗中間。伊昂老實說是,女人以帶著哈欠的溫柔聲音說了:「好現象。忍耐到明天早上好嗎?」

「謝謝。」

「你真有禮貌。」

女人笑了。

「以前照顧過我的人教我的,叫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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