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銅、鐵與錫 第四節

最上,救救我。我好怕。我好沒用。

伊昂跟在走過漆黑洞窟的和尚身後,拚命振作幾乎要崩潰的情緒。這種時候伊昂在內心求救的對象,不知為何竟是最上。

伊昂好想聽聽最上說話。一點點就好,他想要最上鼓勵他。可是把最上的信像垃圾一樣丟進置物櫃的,不就是自己嗎?明明最上或許是唯一一個可以把伊昂救出苦海的人。

和尚不時回頭觀察伊昂的模樣,就像要把滿腔後悔、指望著最上拯救的伊昂拉回黑暗世界似的。

「別在意,伊昂。大佐本來就一直想死。不是你害的。他反倒很感謝你吧。」

不管和尚怎麼安慰,大佐死在眼前的衝擊都太大了。伊昂腦中不停地浮現大佐的死相,每一想起,他就怕得幾乎要尖叫。

和尚不理會伊昂,俐落地繼續行動。他馬上叫來榮太,吩咐他幫忙善後。兩人搬運大佐的屍體,抬到最底下的漆黑下水道扔掉。然後和尚命令榮太清掃大佐房間的鮮血,把伊昂帶了出來。他說「我帶你去見錫」。

伊昂害怕能夠冷靜俐落地處理這些事的和尚。大佐都用手槍自殺了,卻沒有任何一個少年醒來,這詭異得令他渾身發毛。夜光部隊人工的白晝與黑夜是由大佐所操控的,今後將會變得如何?

太多事掠過腦海,過度的衝擊與疲勞讓伊昂茫然若失,勉強挪動著雙腳。和尚回頭,斥喝慢吞吞的伊昂:「伊昂,不要落後。不快點天就要亮了。」

也就是少年們會醒來吧。

和尚手中握著強力手電筒,筆直的光束照亮洞窟深處。伊昂害怕看到那道光會照出什麼。他好想哭。

走在前面的和尚把槍插在皮帶里。

新南部的子彈有五發,一發為你自己留著,大佐這麼說。那麼剩下的三發要拿來射人嗎?使用最後一發的時候,是不得不像大佐那樣選擇死亡的時候嗎?一想到這裡,伊昂的雙膝猛地哆嗦起來。

「快到了。加油。」和尚說。

伊昂不知道地下防空洞的深處還有洞窟相連。和尚不愧據說是暗人的孩子,對地下瞭若指掌。伊昂鼓起勇氣問:「中尉,錫為什麼住在別的地方?為什麼他不住在夜光部隊里?」

「因為錫成了暗人。」

伊昂吃了一驚:「暗人是什麼樣的人?」

和尚回頭,用手電筒照亮伊昂的臉。好刺眼。伊昂用手遮住光線。

「你覺得光怎麼樣?伊昂。」

「我害怕地下的黑暗,所以覺得光是救贖。」

「可是你現在遮住了光。」

「我不喜歡那麼亮,很可怕。」

聽到伊昂的回答,和尚滿意地點點頭:「沒錯。暗人是追尋人類究極平等的人。能夠得到好的光線、享受自然變遷的人只有少數。對吧?不是每個人都能生活在舒適的環境里。暗人就是對這個連環境都不平等的社會提出抗議,是真正正確的人。所以聞人希望每個人的條件都能夠平等。而說到哪裡最平等,漆黑的地下最平等。所以暗人的信條是居住在地下。這是最基本的平等思想。我的母親是很一般的俄國人,但聽說她也同意日本父親的意見,一起進入地下。」

「你的爸爸媽媽呢?」

「老早都死了。生活在地下,不知為何壽命會變短。即使如此還是要住在地下,是為了鞏固思想。只要能堅持理想,就能輕蔑生活在地上的人。我也是,我偶爾會去地上訓練,但只能生活在地下。地上那些認為只有自己受到凌虐的人,想法都太天真了。是人渣。」

被丟在地下鐵廁所的薩布、還是嬰兒就被扔進污水漂流的鼠弟、不想作夢的打雜少年榮太……這些生活在地下的少年遠比自己悲慘的境遇更讓伊昂同情,但聽到和尚的話,知道也有人主動選擇住在地下,他大吃一驚。

「錫一個人住在那道門後的通道盡頭。」

和尚用手電筒照亮一道鋼鐵門扉,上面用黃色的字寫著「高壓電危險」。

「聽說這道門一開,地下鐵公司的電腦警示燈就會亮。但我們動了手腳讓系統失靈,不必擔心。」

和尚用手工打造的備份鑰匙輕鬆打開了門。亮著紅色緊急燈的水泥通道長長地延伸出去。旁邊有粗大的電纜。

「小心電線。上面有六千六百伏特的電,一碰當場就會被電死。」

聽到這話的瞬間,伊昂緊張起來,手腳發僵,但和尚似乎習慣了,快步往前走去。一百公尺前方又有另一道門。和尚打開門打開,令人驚訝的是,裡面是個寬闊的空間。從空氣的感覺來看,似乎有座小型體育館那麼大。然而房間處在黑暗中,看不見全貌。

「聽說這裡要蓋地下發電廠。很適合拿來當總部,但得經過高壓電流才行,所以不能用。錫就在這裡。」

終於可以知道銅鐵兄弟的秘密了。伊昂的胸口因為悸動和高漲的亢奮猛烈跳動個不停。和尚大聲呼喚錫的名字。

「我是和尚。錫,你在嗎?」

「我在。」

身邊的暗處傳來應答聲,把伊昂嚇了一跳。聲音又高又柔,聽起來就像還沒有變聲的少年。可是錫在這麼黑的房間裡面做什麼?

彷彿聽見了伊昂的疑問,錫弄出一道按吉他弦般的聲音後,又撥了一下弦。是悲傷的和弦音。

「和尚,這是代表你的音。」

和尚用手電筒照亮錫的腳下。渾圓的光圈中,出現骯髒的牛仔褲和沾滿了灰塵而變白的兩隻運動鞋。那是個比伊昂還要細瘦、感覺也很矮的少年。伊昂很想看錫的臉,但和尚只照著錫的腳說話。是因為暗人討厭光吧。

「錫,你看起來不錯。」

「嗯,和尚,你也是。」

錫的聲音雀躍,顯得很高興。

「新曲寫好了嗎?」

「嗯,寫了幾首。晚點唱給你聽。」

「真期待。食物沒問題吧?」

「榮太會送來,沒問題。謝謝你費心,和尚。倒是跟你一塊兒來的是誰?」

伊昂在黑暗中感覺到和尚瞥了他一眼。

「是新人伊昂。」

「伊昂啊,請多指教。」

伊昂也想回禮,但緊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錫問道。

「我在找銅鐵兄弟。我們小時候一起長大的。他們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非常厲害。我聽說那張兄弟的壁畫圖案是你想的,可以請你告訴我他們在哪裡嗎?不,只要是有關他們的事,什麼都可以。我不管怎麼樣都想見他們。我要見他們,問他們以前我還小而不知道的事,還有其他兄弟姐妹的事。還有我以前待的地方出了什麼事。」

一陣沉默。不久後,錫有些猶豫地回答了:「伊昂,沒有雙胞胎兄弟。我見到的只有鐵。」

「只有鐵?鐵在哪裡?」

「鐵死了。」

死了?胡說八道!伊昂震驚得都快昏倒了。真的嗎?他只要詢問地下居民的消息,得到的答案都是死了。最先是養大薩布的母親,地下鐵的清潔歐巴桑,然後是和尚的爸媽,這下連鐵都死了。

「那銅呢?」

「一開始就沒有銅。鐵只有一個人。」

「騙人,他們是雙胞胎,應該在一起的。他們一直是一心同體,不可能分開。」

「不,鐵是一個人到地下來的,真的。」

伊昂拚命解釋:「可是真的有銅。他們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兄弟,連臉頰上的痣位置都一樣,兩顆大大的門牙也一樣。銅和鐵不管做什麼動作都一樣,同時說出同樣的話,就像機器一樣,我們好喜歡看他們兩個人。他們人非常好,很疼小孩子。他們會把食物分給我們,教我們許多遊戲。他們也教我們怎麼分辨大人,說大人只有三種:好心的大人、壞心的大人、不好不壞的大人。我能活到現在,都是因為有他們。什麼沒有銅和鐵,這不可能。」

「伊昂,別激動。」錫靜靜地制止說。「可是沒有銅。鐵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人。」

「那張圖為什麼兩隻手上寫著銅與鐵?那怎麼解釋?」

「因為鐵告訴我,他在嬰兒的時候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可是那個叫銅的弟弟一下子就死了。所以他說他要連銅的份一起活下去。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因為我很喜歡鐵,我想要把這個故事當成夜光部隊的傳說,叫和尚在戰區都先畫下那幅畫。」

「沒錯。我不認識鐵,圖案是錫指定的。」

「你一定是在騙我,我不相信!」

伊昂雙手掩住了臉。這事實過度震撼,讓他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我沒有騙你。」錫說。

「不,你在撒謊。我跟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一起住過。」伊昂一口咬定說,聽見錫深深地嘆息。

「真傷腦筋吶,伊昂。我真的沒有騙你,鐵只有一個人。鐵不是夜光部隊的一員,他跟暗人生活在一起。我是夜光部隊的成員,但跟他很要好。鐵死掉的時候我深受打擊,所以才決心要變成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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