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銅、鐵與錫 第二節

那裡站著一個小個子的老人。白髮及肩,穿著上下成套、髒得要命的灰色運動服。年紀看起來跟山田爺差不多,大概八十歲左右。

「進來,門關上。」習於命令的聲音十分粗獷。伊昂老實地反手關上門,但對方不是銅鐵兄弟,令他非常失望。

即使如此,他還是心懷期待地四處張望,看看兄弟是不是躲在房間里。然而矩形的狹小房間里除了老人以外沒有別人。也幾乎沒有傢具。

牆邊靠放著一張細長的鐵床。一台舊式的小電視開著,不知道是不是拿來取代照明。旁邊堆著已經變成古董的錄影帶播放機。

電視畫面映出來的是黑白老電影,正播到高個子外國男星和發色近黑的女子親密地用外國話交談的場面。女子端莊可愛,露出伊昂從來沒在澀谷街頭的女人臉上看過的表情。

「你就是大佐嗎?」

伊昂回過神來,勉力問了這句話。大佐咳了一聲:「沒錯,我就是大佐。」

伊昂拚命掩飾內心的失望。他心中某處堅信銅鐵兄弟在等他,然而等著他的卻是個老人。

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弛,力量從雙腳溜走。伊昂一陣昏眩,無法支撐沉重的頭蓋骨,天旋地轉。別說雙胞胎了,這裡就只有一個陌生的老頭子,自己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為了什麼千里迢迢來到地下的?我是為了什麼拋棄地上世界的?誰來告訴我!

「哦?真稀罕。你手上那把不是新南部①嗎?從哪弄來的?」

①新南部M60手槍,為日本警察及皇宮護衛官專用手槍。

大佐連槍一同握住伊昂的手,伊昂想要掙脫。大佐的力氣很大。

「不要碰!」

「噯,別激動。」

大佐用被煙薰成黃色的食指頂住伊昂的額頭說。

「好嗎?你什麼都不懂,所以聽我的話。」

「嗯。」

「不是『嗯』,是『是,我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

復誦之後,伊昂的頭一陣疼痛。他累了。身體吱咯作響。完全到了極限。我該去哪裡才好?伊昂抱住頭。

大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伊昂。

「怎麼了?」

「不知道。可是我要找的人不在這裡。」

大佐以帶痰的聲音怒吼了。他好像很不高興。

「誰叫你自以為是了?你是在找誰?」

「兄弟。」

「這裡沒有兄弟。住在這裡的人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沒有親子也沒有兄弟。」

大佐的運動服胸口有許多像是吃東西濺到的黃色污垢。這副德性跟住在公園村的遊民長老山田爺有什麼兩樣?什麼大佐,什麼夜光部隊嘛。

伊昂內心的失望化成不滿,猛烈地膨脹。

「喂,你叫什麼名字?」大佐頻頻瞄著電視畫面問。

「伊昂。」

「伊昂,姓什麼?」

「沒有姓。」

大佐瞧不起人似地笑了。

「光是這樣你就有入隊資格了。有姓氏的人很難加入夜光部隊。」

可是伊昂對夜光部隊已經沒興趣了。既然銅鐵兄弟不在這裡,就算待在這種陰森森的地方也沒用。

「大佐,我不用入隊了。」

大佐苦笑:「你這孩子怎麼這麼無禮。你是看到我才突然不想入隊的吧?沒有這樣的。你是想加入部隊,才特地跋涉過來的不是嗎?而我就是為了讓你入隊,才派薩布去接你的。你為了入隊,甚至還去偷了槍,不是嗎?」

「是啊。」

「那為什麼又不入隊了?」

「這裡沒有我兄弟。」

大佐愉快地笑了:「你這固執的傢伙。喂,你這把槍是從哪偷來的?」

「從道玄坂置物櫃店的老太婆那裡搶來的。」

伊昂老實地回答,大佐顯得很高興地說:「十字店的光子是吧。光子她還帶著槍啊。」

原來自己搶的店叫「十字店」,而手槍婆名叫「光子」嗎?知道了專有名詞後,伊昂再次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可是覆水難收,自己已犯了罪。伊昂望向手中的槍,突然感覺沉重不已,他想把槍丟了。搶到槍時,他認為自己無所不能,現在卻只覺得槍可怕極了。他深覺這把槍總有一天會害了他。

「好嗎?你聽仔細了。槍有安全裝置,不把擊錘扳起來,就不能發射。你拿著槍,卻連怎麼開槍都不曉得,這樣太危險了,交給我吧。」

伊昂氣憤地說:「你要搶我的槍?」

「不是,借一下而已。我很久沒摸到真槍了,想懷念一下。」

大佐伸出厚厚的手,態度不容分說。伊昂把槍放到他的掌上。一放開沉重的槍,整個人就全身無力。伊昂一陣虛軟,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怎麼啦?簡直就是小鬼嘛。你幾歲?」大佐調侃般的聲音從天而降。

「不曉得。」

「十三、四歲吧。還是更大?」

「大概。」

「你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年紀?」

「我不記得小時候的事。」

「真方便。」大佐說了跟薩布一樣的話。為什麼呢?伊昂詫異著,昏迷了似地睡倒在地上。

自己睡了多久?醒來一看,他人還躺在石地上,整個背都涼透了。

大佐好似忘了伊昂的存在,坐在床上,全神貫注地看電視,手裡把玩著伊昂的手槍。

剛才的電影還沒演完。男女坐在汽車座位上,開心地聊著。這兩個人總是親密地在聊天。伊昂仰望畫面,想起最上和凱米可。他們兩個好嗎?即使自己死在地下,他們也會記得他嗎?

「你醒了?」

大佐回頭,伊昂立刻就要爬起來,但大佐制止他。他的態度變得和善了一些。

「想睡的話就休息。人一進地下就會想睡。尤其是冬天,特別想睡。真的唷。以前我總是躲在睡袋裡,成天呼呼大睡。」

伊昂想起夜光部隊的少年裹著睡袋的模樣,微微地笑了。

「剛才你說你在找你兄弟,是怎樣的兄弟?」

「叫銅跟鐵的雙胞胎。大我三歲。」

「這裡沒有叫那種名字的兄弟,也沒有雙胞胎。」

大佐當下否定。果然——伊昂正感到失望,大佐又說了:「可是有個叫錫的孩子。」

「錫?女的?」

「不,男的。夜光部隊的歌是他寫的。他是那個……叫什麼去了?對了,創作歌手。」

那首陰沉的歌嗎?伊昂想見錫了。

「我想見他。」

「想嗎?那麼我先允許你入隊吧。」

大佐站起來,取下掛在臟牆鉤子上的舊式麥克風:「通告全隊員,這裡是大佐。伊昂從今天起正式成為夜光部隊一員。伊昂將手槍獻上部隊有功,因此破例晉級,封為準尉。諸位也勿氣餒,繼續奮鬥努力,為夜光部隊做出貢獻。還有,薩布到大佐室來。」

伊昂聽著大佐的聲音微微迴響地響徹整個地下防空洞。他不知道「准尉」是什麼,但可以猜到他因為置物櫃店的手槍而獲得了特別待遇。

「這樣就行了。」大佐轉向伊昂說。「你可以盡情待在這裡,跟部隊一起行動、搶錢、對抗公司,吃剩飯過活吧。」

「我要見錫。」

「你怎麼搞的?連點禮儀都不懂嗎?先向准你入隊的我道謝!感謝我!」

大佐火冒三丈。伊昂急忙低頭,但已經遲了。大佐的巴掌冷不防摑上了伊昂的臉頰。大佐的手掌極厚,衝擊大到根本不像是巴掌。伊昂踉蹌,按住挨打的臉頰。痛得他眼淚都飄出來了。

「幹嘛突然動手?太過分了。」

大佐一臉嚴肅地吼道:「什麼過分?你現在是隊員了。既然是隊員,就給我放規矩點。夜光部隊的規矩很嚴。你不是肖想可以吃白飯才進來的吧?」

「不是。」伊昂拚命忍痛答道。

「你不曉得夜光部隊是什麼就要求入隊。要是我來看的話,你是個白痴。軍隊這地方,叫你舔鞋子,你就得閉嘴馬上舔。」

伊昂啞然聽著,結果大佐用力戳他的背說:「給我立正聽好!」

「啊,對不起。」

「什麼『啊,對不起』。腳跟併攏,抬頭挺胸立正,回答『是!』。給我一直做到我說好為止。」

伊昂一次又一次地回答:「是!」他什麼也沒吃,所以頭暈目眩。伊昂在練習的時候,大佐去更換錄影帶,播放其他電影。這次是戰爭電影。雄壯的音樂傳來,數架直升機成群飛過。大佐好半晌渾然忘我地看著畫面。

「大佐,已經可以了嗎?」

伊昂鼓起勇氣問,大佐眼神空洞地看他:「什麼東西可以了?」

「『是』的練習。」

「說『報告大佐,是「是」的練習』。」

報告大佐,是「是」的練習。報告大佐,是「是」的練習。伊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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