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Soup Kitchen 第二節

伊昂往明治大道的西邊走去,不出所料,最上果然從後面跟上來。伊昂不理最上,快步彎進道玄坂。肚子一飽,人就會想睡覺。冬天因為寒冷,睡眠很淺,更是容易睏倦,伊昂強忍睡意,爬上通往百軒店的陡坡。

幾年前,澀谷的百軒店地區因為再開發案,許多小店被迫拆除或關門。不過後來進行開發案的不動產公司倒閉,工程中斷,變成棄置狀態。遊民和沒有簽證的外國人任意定居在裡面,形成一座鬼城,漸漸變成無人踏入的地區。

千代田稻荷神社前有許多小攤販,充滿了異國混雜的詭譎。速食麵、洗潔劑、牙刷、牙籤等瑣碎的生活用品、不曉得從哪裡批來的蔬菜和醬菜、廉價衣物堆積如山地販賣著。

伊昂穿過攤販,走進神社後面的小巷。建築物有一半已經毀壞,住商混合大樓的樓梯還鋪著藍色塑膠布,伊昂跑上樓梯。

三樓有個黑色的門,房間沒有任何招牌,但一堆貼紙撕下的痕迹,顯得骯髒。最上一直跟到一半,但可能是客氣,沒有跟到這裡來。

伊昂敲了敲房門。

「門沒鎖。」

女人冷淡的聲音傳出。伊昂開門進房,裡頭似乎曾經是辦公室,只有約三坪大,擺滿了綠色的投幣式置物櫃。

為了避免置物櫃被偷,捆上好幾道堅固的鐵鏈,系在打進牆裡的楔子上。陰暗的房間里還設有可以放進行李箱的大型置物櫃。

這裡是以遊民為對象的二十四小時投幣式置物櫃店。街頭生活最讓人困擾的就是沒有地方可以寄放貴重物品。如果帶在身上,很容易失竊或遭遇強盜。港區的遊民里好像也有人有銀行存款,或是租銀行保險箱,不過,生活在澀谷街頭的男女都把現金和重要物品寄放在百軒店的投幣式寄物櫃店。

「太慢了,你遲到二十分鐘。」坐在店內桌前的老女人埋怨。「我可以去找其他孩子,隨便都能找到人代替你。」

老女人上身駝背,但穿著一件時髦的藍色洋裝。稀疏的頭髮染成橘色,塗大口紅,她的手中拿著一根細細的金屬棒,啾啾轉動著棒上的滾輪摩擦臉頰。

「對不起,我去排食物發放。」

伊昂活用最上平日的訓練,乖巧地道歉,他今天上午得到寄物櫃店幫忙看店。

如果無人看管,就會有人破壞置物櫃的鎖偷東西,或賴在店裡不走,甚至用店裡的插座為手機或遊戲機充電,到處是伺機而動的不法之徒。看店只需要一直坐在屋裡,雖然酬勞只有少少幾百圓,但在寒冷的冬天卻是每個人都搶著要的好差事。

「二十分鐘是一小時的三分之一呢。不過你沒去過學校,也不懂算數吧。」

老女人嘲諷地說,懶洋洋地站起來。

「我懂算數。」伊昂噘起嘴唇說。

「那你的時薪也要扣掉三分之一。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老女人繼續用滾輪摩擦臉頰說。伊昂指著金屬棒問:「那是什麼?」

老女人默默地用金屬棒滾過伊昂的臉頰。金屬的冰冷觸感讓伊昂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裡面有錯粒子。」

「那是做什麼的?」

老女人笑也不笑地說:「皮膚會變得光滑。轉一下三十圓,也從你的薪水裡面扣。」

老女人把錯棒裝進金色的袋子,小心地收進黑皮包里。老太婆個頭嬌小,看似手無縛雞之力,但傳聞她隨身攜帶手槍以防強盜,街坊都叫她「手槍婆」。

老女人離開後,伊昂從背包取出小鑰匙和硬幣,打開自己租的置物櫃。伊昂來置物櫃取放東西時,看店的老女人詢問他:「我常看到你,要不要在這兒打工?」

伊昂的置物櫃里收著漫畫和兩隻銀行信封。一個信封裝現金,今天的工資也算進去的話,他的總財產就有將近四千圓了。他把靠這類差事賺來的錢,還有最上給他的錢存起來。

另一個信封裝著舊報紙剪報,大標題寫著〈強制搜查〉。伊昂以前好幾次想讀,但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漢字,讀不懂內容。現在或許看得懂了,他拿起報紙時,敲門的聲音響起。伊昂急忙把信封收回置物櫃並上鎖。

開門的是最上。他取下黑色毛線帽,戰戰兢兢地窺看店裡。

「這裡就是傳說中的置物櫃店嗎?」

「出去啦,我要看店。」

「了解。我把話說完就離開。」

最上順從地舉手。他可能是看到伊昂有工作,感到放心吧。然後他添了這麼一句:「我想把阿昌叫去我住的地方,你沒問題吧?」

「我會有什麼問題?跟我又沒關係。」

最上歉疚地蹙起眉頭說:「阿昌因為父母過世:心理快出問題了。我希望他到兒保中心接受安置,可是他怕在那裡會被欺負。」

最上所屬的「街童扶助會」並非公家機關,無法強制把兒童送進兒保中心。

最上實在是多管閑事。伊昂想是這麼想,但沒有說話。他知道阿昌心靈很脆弱,他半夜經常哭泣,如果不依靠別人,根本活不下去。

「伊昂跟阿昌只差一歲吧?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

伊昂開始咬指甲。他沒有指甲刀,已經養成了咬指甲的習慣。

伊昂一直沒有回話,最上代替他回答:「也不會。是嗎?」

「是啊。我沒什麼感覺。而且只要進了兒保中心:心理問題就會解決了嗎?」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最上深深嘆息,沉默了半晌。

「不,其實我有點擔心。雖然也跟輔導員有關,但孩子沒有選擇權。阿昌很渴望愛,只要有人能夠理解阿昌、去愛阿昌,即使缺乏輔導技巧,阿昌的情況應該就可以好轉。我要他進去兒保中心,是因為如果不先從改善生活做起,他受到的傷害會愈來愈大。他認定父母拋棄他們兄弟,選擇死亡,心理嚴重受創。」

伊昂聳聳肩:「難道不是嗎?」

「不,就算是事實,也有微妙的不同。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

最上狀似憤慨地搖搖頭。這種時候的最上會突然變得冥頑不靈,非常麻煩。

「我不懂什麼微妙啦。幹嘛突然說那麼複雜的事?我又不是阿昌。」

伊昂生起氣來,最上一本正經地說:「站在阿昌父母的立場來看,他們並不是拋棄孩子,而是認為他們自殺,可以拯救孩子。我想讓阿昌知道他誤會了。」

伊昂笑了:「你是認真的?你試試看啊。大人在想什麼,跟小孩才沒關係。小孩絕對不會懂,就算懂了,也沒有意義。」

最上眼鏡底下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似乎產生興趣,所以伊昂不再說下去。就算最上是「好心的大人」,伊昂也有不想讓他涉入的領域。

「最上,不要再講阿昌的事了啦。我想睡覺了。」

好不容易進來溫暖的房間,要是最上一直羅嗦,會讓他沒辦法睡覺。伊昂誇張地打了個大哈欠如此暗示。

「不好意思吵到你。總之我會讓阿昌先待在我家,再送他去兒保中心,你不要介意唷。」最上道歉說。

「你以為我會介意?」

「有點。」最上笑了。

「為什麼?」

「世上有一種感情叫嫉妒,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曉得吧。」

「我知道嫉妒,可是我沒有那種感情。」

「是啊,你對別人沒興趣嘛。」

「興趣?」

伊昂對於被最上任意評斷感到不悅。他在兒保中心就已經讓這類的大人弄得煩透了。最上也是,假裝好心,其實也是在刺探伊昂究竟是什麼來歷。伊昂加深警戒,他才不要讓別人觀察連自己都不了解的自我、被任意分析。

「那你又是怎樣?」

「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我喜歡伊昂,也喜歡我的父母。我喜歡我妹妹,也喜歡朋友。我有許多喜歡的人,也對他們感興趣。這就叫作『依戀』。」

這傢伙終於說實話了。伊昂心想,最上等同是在炫耀,即使伊昂扔掉他的相簿,但因為他內心有這種叫「依戀」的玩意兒,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是牢不可破的。而我沒有這樣的人際關係,所以活該被你瞧不起是嗎?伊昂再次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怪異感。

「那你能去愛阿昌嗎?連他的爸媽都不要他了,不是他爸媽的你能愛他嗎?」

「這是個好問題。如果辦得到,我是想要愛他,但憑我或許無法勝任吧。」

最上帶著嘆息說。

「真教人敬佩。」伊昂不爽地撇過頭去。「我要睡了,你快點走啦。」

最上會特別照顧阿昌,是他判斷阿昌沒辦法一個人在街頭生活吧。的確,阿昌最近經常失魂落魄地蹲在澀谷的街道上,衣服髒兮兮,臉上也滿是污垢,難得聽他開口說話。可是阿昌只要一碰到最上,就露出哀求的眼神,教人作嘔。可以猜出他是在向最上求助,但伊昂對阿昌不感興趣。

去年秋天,阿昌和小他八歲的弟弟出現在澀谷街頭。年紀才國中生左右的少年帶著一個幼兒流浪,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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