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撒梅里亞 第三十三章

耶路撒冷

他的生活很快恢複了規律。每天清晨他都會早早醒來,坐在基婭拉剛剛裝修過的廚房裡喝咖啡、讀報紙。關於哈立德的新聞讓他感到非常抑鬱。《國土報》把這件事稱為「巨大的失誤」,而情報處則輸了公關戰——媒體不同意隱瞞加百列的名字。在巴黎,法國報紙要政府和以色列大使解釋《世界報》上那幾張神秘的照片。法國外長——這個外表光鮮的人曾經是一名詩人——火上澆油地表示,他相信「里昂車站的屠殺行動和以色列有關」。第二天,加百列心情沉重地讀到了羅西爾大街上猶太比薩店遭到人為破壞的消息,還有一群法國年輕人襲擊了一個放學回家的女孩,在她的臉上刻了一個納粹標誌。基婭拉通常會比他晚一個小時起床。她看新聞的時候,警覺多過悲傷。她每天都會給威尼斯的母親打電話,以確定她的安全。

八點鐘,加百列會離開耶路撒冷,開車從巴布·阿勒瓦德去掃羅王大道。調查流程被安排在了頂層的會議室,這樣勒夫不用走太遠的路就可以了解工作的進度。無疑,加百列成為了重要證人。從回到情報處那一刻起,一直到成功從里昂車站逃生為止,他的行為,包括每一個細節,都被重新調查了一遍。雖然沙姆龍預測結果會很糟,但事實反而並沒有那麼慘烈。調查的結果基本上都是預定的,從目前的狀況看來,加百列應該不會成為唯一的替罪羊。這是一次整體行動的失敗,所有的成員都口徑一致。錯誤是值得原諒的——探員們因為急於避免一場巨大的災難,所以踏入了別人的圈套。加百列懷疑過穆罕默德·亞維什的動機嗎?懷疑過大衛·昆內爾的忠誠嗎?如果他在馬賽聽從隊員的建議,沒有跟那個女人走,事情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至少哈立德要詆毀情報處的計畫就會落空。「你是對的,」他說,「但我的妻子會死,還有很多其他無辜的人。」

隊員被一個個地帶到了委員會問話。首先是約西和芮莫娜,然後是雅科夫,最後是迪娜——正是她的發現讓整個小組找到了哈立德這條線索。看到隊員要經受這些,加百列感到十分痛苦。他自己的事業已經結束了,但對於其他人來說,哈立德的案子會盡人皆知,這將在他們的履歷上留下無法洗掉的污點。

傍晚,委員會的工作結束後,加百列會到赫茨爾山陪莉亞待一會兒。有時候他會陪著她在房間里坐著,有時則用輪椅推著她在外面的空地上散一會兒步。她每次都會認出他,而且還會說上幾句話。她對維也納的回憶也沒有那麼頻繁了,雖然他依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丹尼埋在哪兒了?」有一次他們兩個人坐在松樹下休息的時候,她問他。

「在橄欖山。」

「你能帶我去那兒看看嗎?」

「如果醫生說可以的話。」

有一天,基婭拉陪著他去醫院。他們走進大門後,她坐在大堂的沙發上,告訴加百列不用急。

「你不想見見她嗎?」基婭拉從來沒見過莉亞。

「不,」她說,「我覺得我還是在這兒等吧。不是為了我,是為她好。」

「她不會知道的。」

「她會的,加百列。任何女人都會感覺到她的男人愛上了其他的女人。」

自此,他們再沒有因為莉亞爭吵過。他們的戰鬥變成了「暗戰」,只有沉默和雙關語。基婭拉每次上床前,都一定要看看那份文件有沒有簽字。她做愛時也和她的沉默一樣,帶著對抗的情緒。她彷彿在聲明:我的身體是完整的,我是真實的,而莉亞只是一個回憶。

這間公寓就像是個幽閉空間,讓人覺得恐懼。他們開始在外面吃飯。有幾個晚上,他們會走到本·耶胡達街,或者到藝術學院老校區地下室里的莫娜餐廳去吃飯。一天晚上,他們從1號高速公路開到了阿布·高什,那是D計畫之後僅存的阿拉伯村莊之一。他們在鄉村小廣場的一間戶外餐廳吃了鷹嘴豆泥和烤羊肉,甚至還想像著,如果哈立德的祖父沒有血洗這條公路,一切將會是多麼不同。基婭拉從一間銀器店買了一隻昂貴的手鐲送給了加百列。第二天晚上,她又在喬治王大街給他買了一塊銀手錶搭配。她說那是讓他記住她的紀念品。

那晚回家後,答錄機里有一條信息。加百列按下回放鍵,聽到了迪娜·薩里德的聲音。她說她找到了撒梅里亞出事當晚在場的人。

第二天下午,委員會的調查結束後,加百列驅車趕往夏金大街,接上了正在戶外咖啡館等他的迪娜和雅科夫。他們沿著濱海高速一路向北,穿過黃色的路燈,途經海爾茲利和內坦亞。剛過凱撒里亞幾英里,就來到了卡爾邁勒山下。他們繞過海法灣,開往愛科。加百列在開往納哈里亞的途中一直想著本·阿米行動——那晚,哈賈納衛隊就是從這條路來到西加利利的村莊,驅趕阿拉伯人的。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奇怪的圓錐形建築矗立在一片碧綠的橘子林後面。加百列知道,那棟樓是亞德·拉耶德的兒童紀念堂,是基布茲的大屠殺紀念博物館。那是華沙猶太人區的倖存者在戰後修建的。在集體農場旁邊那片無人打理的草地上,就是撒梅里亞的遺迹。

他轉上一條當地的小道,開進內陸。進入阿勒馬克之後,暮色降臨了。加百列停在大街上沒有熄火,下車走進一間咖啡館,並問店主哈姆扎·阿勒·薩馬拉家在哪裡。站在櫃檯裡邊的阿拉伯人沒說話,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加百列。顯然,他認為這個陌生的猶太人是沙巴克的官員。加百列並沒想澄清自己的身份。阿拉伯人帶著加百列來到街上,比划了一陣就徑自回屋去了。

那是村子裡最大的一棟房子。很多孩子在滿是塵土的小院子里嬉戲,看樣子,阿勒·薩馬拉家幾代人一直都生活在那裡。院子中央坐著一位老人,穿了一件灰色長袍,圍著阿拉伯圍巾,嘴上吸著煙斗。加百列和雅科夫站在院門口,等待他讓他們進去。迪娜留在車裡——加百列知道,那個老人決不會和一個沒有裹頭巾的猶太女人說話。

阿勒·薩馬拉抬起頭來,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進去。他和最大的孩子說了幾句話,不一會兒,孩子們就搬來兩把椅子,然後一個女人端來了兩杯茶,那可能是他的女兒。直到這時,加百列都還沒有機會跟他解釋自己的來意。他們沉默地坐了片刻,然後開始在院子里的蟬鳴聲中喝起茶來,以化解尷尬。一頭山羊闖進院子,腦袋輕輕頂了頂加百列的腳踝。一個穿著裙子光著腳的孩子把山羊轟了出去。在這裡,時光彷彿是靜止的。如果沒有電燈的燈光和房頂上的衛星接收器,加百列會覺得巴勒斯坦依然在君士坦丁堡的統治之下。

「我做錯了什麼事嗎?」那個老人用阿拉伯語問道。大多數阿拉伯人見到兩個政府官員模樣的大男人來到自己家,都可能會作出這樣的反應。

「沒有,」加百列說,「我們只是想和你聊聊。」

「聊什麼?」

那個老人聽到加百列的回答後,若有所思地抽了口水煙。他的灰眼睛看上去昏昏欲睡,鬍子修剪得很整齊,穿著拖鞋的雙腳很粗糙。

「你們是哪兒的人?」他問。

「耶斯列谷。」加百列回答說。

阿勒·薩馬拉緩緩地點了點頭:「在那之前呢?」

「我父母是德國人。」

那雙灰眼睛從加百列轉向了雅科夫。

「你呢?」

「哈德拉。」

「之前呢?」

「俄國。」

「德國人和俄國人,」阿勒·薩馬拉搖了搖頭,「如果沒有德國人和俄國人,我應該還住在撒梅里亞,而不是阿勒馬克。」

「村子被占那天你也在?」

「不完全是。我正在村子附近的田裡。」他停了一下,又狡黠地加了一句,「和一個女孩在一起。」

「行動開始後呢?」

「我們躲在田裡,看著村裡的人都朝北走,去了黎巴嫩。我們一直等到第二天。天黑之後,我們走到了阿勒馬克。我的家人——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全都去了黎巴嫩。」

「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呢?」

「她嫁給了我。」他又抽了一口煙,「我也是個流亡者,只不過是在國內流亡而已。我依然有我父親在撒梅里亞的地契,可是我回不去。猶太人沒收了我們的土地,也從來沒想過彌補我的損失。想像一下吧,大屠殺的倖存者在阿拉伯村莊的廢墟上建了一座集體農場。」

加百列環視了一下房子的四周:「你現在過得還不錯。」

「我比那些真正的流亡者過得好太多了。如果沒有戰爭,我們都可以過上這樣的生活。但我並不怨你們,我怨的是阿拉伯的首領。如果哈吉·阿明和其他人接受了劃分決定,那西加利利依然是巴勒斯坦的一部分。但他們選擇了戰爭,而且還輸了。他們說阿拉伯人是受害者。阿拉法特在戴維營做了同樣的事,對吧?他又放棄和平的機會,開始了另一場戰爭。猶太人一還擊,他就聲稱自己是受害者。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接受教訓呢?」

山羊又回來了。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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