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撒梅里亞 第三十二章

耶路撒冷

沙姆龍帶著加百列來到了赫茨爾山。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加百列才發現天已經全黑了。莉亞的新醫生正在大堂等他們。那人身材矮胖,戴著一副眼鏡,留的鬍子看上去像是猶太牧師,態度非常和善。他先作介紹,說自己叫摩蒂采·巴茨維,然後便拉著加百列穿過一段耶路撒冷石灰石走廊。從他的姿態和語調可以判斷出,他對病人特殊的病史了解得十分詳細。

「我必須說,她恢複得非常快。」

「她又說話了嗎?」

「一點點。」

「她知道自己在哪兒嗎?」

「有時候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她急著想見你。」醫生從那副臟髒的眼鏡上方看著加百列,「你好像很吃驚。」

「十三年了,她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醫生說:「這樣的事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他們走到一扇門前。醫生敲了敲門,然後和加百列一起走進了房間。莉亞坐在窗邊的扶手椅里,她看到加百列走進來,笑了一下。他吻了吻她的面頰,坐在了床邊上。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又轉頭望向窗外,彷彿他消失了一樣。

醫生走出房間,關上房門。加百列坐在那兒,靜靜地望著外面的松樹消失在了暮色中。他在屋裡逗留了一個小時,然後護士走了進來。莉亞該休息了。加百列站起身,莉亞轉過頭來。

「你去哪兒?」

「他們說你需要休息。」

「我已經休息太久了。」

加百列吻了吻她的嘴唇。

「最後一次——」她頓了頓,「你明天會來嗎?」

「後天也來。」

她轉過頭,望向了窗外。

赫茨爾山沒有計程車,他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這時候正好是晚間人流的高峰,車上沒有座位。他站在車廂中央,感到四十雙眼睛都在盯著自己看。到雅法路後,他下了車,在公交站等著換車。接著,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剛剛能夠安全下車已經是運氣,如果再上另一輛恐怕是自討苦吃——想到這兒,他擠出了人流。他在馬卡恩·耶胡達市場的入口站了一會兒,然後直奔納齊斯大街。或許是基婭拉聽到了走廊里的腳步聲,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已經等在那兒了。在剛剛見過莉亞之後,基婭拉的美簡直攝人心魄。加百列彎腰要吻她,而她卻轉過臉去,只讓他吻了吻她的面頰。她新洗過的頭髮散發著香草的香味。

她轉身進了房間,加百列跟著她走了進去,卻又突然停住。房間裝飾一新:新傢具,新地毯,還刷了新漆。桌子上的蠟燭只剩下一半,說明它們已經燃燒了一段時間。基婭拉走過桌子的時候,把蠟燭吹熄了。

「真漂亮。」加百列說。

「我費了好大的勁,想趕在你回來之前把一切布置好。我想讓這裡像個家。你去哪兒了?」她竭力不想讓這個問題聽上去像是質問,但這只是徒勞。

「你不是認真的吧,基婭拉?」

「你的飛機三小時前就降落了。我知道你沒去掃羅王大道,因為勒夫的辦公室打電話來找過你。」她頓了頓,「你去看她了,對嗎?你去看莉亞了。」

「當然。」

「你從來沒想過要先來看我嗎?」

「她在醫院。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她很困惑,很害怕。」

「我猜我和莉亞應該有很多共同點。」

「別這樣,基婭拉。」

「別怎麼樣?」

他穿過走廊,來到卧室,那裡也是煥然一新。床頭柜上放著沙姆龍拿來的文件——簽過之後,他和莉亞的婚姻就解除了。基婭拉在旁邊擺了一支鋼筆。他抬起頭,看到她正站在門口盯著他,想從他的眼神中了解他的心思——如同一個偵探,在犯罪現場看著嫌疑人。

「你的臉怎麼了?」

加百列告訴了她自己挨打的事。

「疼嗎?」她的語氣里並沒有太多的關切。

「有一點。」他坐在床沿脫鞋,「你知道多少?」

「一出事,沙姆龍就告訴我了,他會隨時通知我事情的發展狀況。知道你沒事的時候,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刻。」

加百列發現基婭拉沒有提到莉亞。

「她怎麼樣了?」

「莉亞?」

基婭拉閉上眼睛點了點頭。加百列把巴茨維醫生的診斷告訴了她:莉亞的狀況有很大改善。他脫掉襯衫時,基婭拉捂住了嘴——在海上度過了三天之後,他的傷疤已經變成了紫黑色。

「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麼糟糕。」

「你沒看醫生?」

「還沒。」

「脫掉衣服。我幫你放洗澡水。你需要用肥皂消消毒。」

她離開了房間。沒過一會兒,加百列就聽到水流聲。他脫下衣服走進浴室。基婭拉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口,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髮。

「該剪了。我今晚可不想跟滿頭白髮的男人做愛。」

「那就剪掉吧。」

他坐在浴缸邊上。和往常一樣,基婭拉邊哼歌邊幫他剪頭髮,哼的是她非常喜歡的一首傻傻的義大利流行歌曲。加百列看著肯普先生的最後一綹銀髮掉在地板上,他回憶起開羅,想起自己是怎樣被欺騙的,怒氣再次充滿了他的胸膛。基婭拉闔上了剪刀。

「好了,現在才像你。黑頭髮,兩鬢斑白。沙姆龍以前怎麼說你的鬢角來著?」

「灰燼的痕迹。」加百列說,就像火焰王子灰燼的痕迹一樣。

基婭拉試了試水溫,加百列解開腰間的浴巾,坐進了浴缸里。太燙了——基婭拉總是喜歡很熱的水——但幾秒鐘後,疼痛開始漸漸消失。她陪著他坐了一會兒,她說起了這間公寓,說起了和吉優拉·沙姆龍一起做飯的那個晚上,就是不談法國。過了一會兒,她回到卧室,脫掉衣服輕輕地唱著歌。基婭拉每次脫衣服的時候都會唱歌。

她的吻異常熾烈,不似以往那樣溫柔。她做愛的時候也和平時截然不同,那樣激烈,彷彿要把莉亞留下的毒液從他的血液中抽出一般。她的指甲在加百列的身上留下了新的印痕。「我以為你死了,」她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是死了,」他說,「已經死了很久了。」

他們在威尼斯的公寓里掛了很多油畫,是加百列不在的時候基婭拉掛的。其中有一些是加百列的外祖父畫的。他的外祖父維克多·弗蘭克爾是一位著名的德國表現主義畫家。1936年,納粹說他的畫作是墮落的藝術。一點一點地,他失去了繪畫和教學的權利,陷入貧困,最終在1942年被送去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剛到的那天就和他的夫人一起被送進毒氣室毒殺了。加百列的母親艾琳也被一起送去了那裡,但門格勒把她派去做苦工,後來她一直努力地在比克瑙集中營生存下去,直到俄軍入侵,德軍撤離。加百列的私人畫廊里現在還掛著她的一些畫作。因為在集中營里受盡折磨,她的畫風和她父親的作品相距甚遠,隱含著一種很強的張力。在以色列,她曾經使用「艾隆」這個姓,在希伯來語里是橡樹的意思。但在畫布上,她的簽名永遠是弗蘭克爾,以紀念她的父親。直到現在,加百列才能真正去欣賞這些畫作本身的藝術價值,而不是去回想畫作背後那個被摧毀的女人。

加百列的收藏中,只有一幅畫上沒有簽名。畫作的主人公是一個年輕男人,畫風帶著點席勒的風格。這幅作品的主人公是加百列本人,而作者則是莉亞。這是她在他殺掉六名巴勒斯坦恐怖分子並回到以色列之後畫的。那是他唯一一次同意當她的模特。他不喜歡那幅畫,因為那是莉亞眼中的自己——一個煩惱的年輕人,因為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中而過早地衰老。基婭拉一直以為這是他自己畫的。

她打開卧室燈,看著床頭柜上的那幾張紙。她只是想證明自己的猜測——她知道加百列一定沒有簽字。

「我明天早晨就簽。」他說。

她把筆遞給了他:「現在簽。」

加百列關上了燈:「事實上,現在還有別的事要做。」

基婭拉讓他進入自己的身體,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你永遠都不會簽字,對不對?」

加百列想用一個吻打斷她的話。

「你在撒謊,」她說,「你在用你的身體欺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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