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通敵者 第十章

耶路撒冷,3月22日

等在老城城牆附近的那位上校和阿里·沙姆龍並不相像。以色列的特別之處——陽光、強大的社會凝聚力,還有四周瀰漫著的緊張空氣——足以改變這個國家的公民面貌,哪怕只隔一代,差距都很大。約拿坦·沙姆龍比他鼎鼎大名的父親要高六英寸,長相英俊,也沒有他父親那種天生的警惕感——可能因為他在這裡長大,而不是波蘭。只有當這位上校從裝甲吉普車上一躍而下,走到加百列面前,伸出他短刀一樣的手時,加百列才能看到老沙姆龍的影子。他的步伐並不匆忙,當他有力地握了握加百列的手,又猛地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胛骨時,加百列感到像被希羅天安石砸到了一樣。

他們沿著9號公路出發了。那是東西耶路撒冷曾經的分界,拉馬拉——巴勒斯坦政府名義上的基地,就在這裡向北十英里之外。前方出現了一處檢查站,過去就是格蘭蒂亞難民營——一萬多巴勒斯坦人被安置在幾百間公寓里。右邊有座小山,山前那片紅頂的房子就是薩格特猶太區。山頂立著一尊巨大的亞西爾·阿拉法特像,雕像上面用阿拉伯語刻著「永遠與你同在」。

約拿坦用拇指指了指后座:「把它們穿上。」

加百列轉頭看到一件高領防彈背心和一頂金屬頭盔。從國防軍退役之後,他就再沒有戴過頭盔。這頂頭盔太大了,擋住了他的眼睛。「現在你才像個真正的軍人,」約拿坦說,然後又微笑著加了一句,「好吧,也沒那麼像。」

一名步兵向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通過檢查崗。看到約拿坦之後,他笑了:「嘿,約拿坦。」以色列國防軍的等級觀念和情報處一樣,非常稀鬆,大家基本上都互稱名字,敬禮更是聞所未聞。

加百列透過頭盔上的防彈視窗研究著檢查站的另一邊。有兩名武裝士兵正在要求人們脫下大衣,撩起襯衫,以確定他們沒有在身上綁炸彈。女性也是一樣,只不過會到一個隔斷後面去檢查,以避免被男性看到。檢查站的另一端已經排起了一條幾百碼的長龍——根據加百列估算,排隊的人至少要等上三到四個小時。自殺式襲擊者為巴以邊界的兩邊都帶來了無限災難,為此付出代價的其實是那些誠實的巴勒斯坦人——想在以色列找一份工作的工人,想賣掉農產品的農民,等等。

加百列望著檢查站前的隔離帶。

「你覺得怎麼樣?」約拿坦問。

「顯然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東西。」

「要我說,那是我們美麗土地上的醜陋傷疤,是我們的新哭牆,比之前的那堵要長得多,而且它還有一個不同,就是兩邊的人都在哭,可是恐怕我們沒別的選擇。我們可以靠情報工作儘可能地減少自殺式襲擊的發生,但是我們不可能完全制止他們。我們需要這條隔離帶。」

「但這不是我們建它的唯一原因。」

「是啊,」約拿坦說,「它建成後,我們就可以轉身離開,不再理會那些阿拉伯人。這就是為什麼他們這麼恐懼。他們希望繼續和我們這樣對抗下去。這道牆可以讓我們脫身,這是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

他們從1號公路轉向60號高速公路。那是一條穿過灰濛濛的約旦河西岸、通向北方的黑色瀝青絲帶。加百列上一次去拉馬拉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和現在一樣,他戴著以色列國防軍的頭盔,坐在防彈車裡。佔領早期,這裡還是相對安寧的——事實上,加百列每周最大的挑戰,就是找車帶他回到耶斯列谷的母親家裡。對於大部分西岸的阿拉伯人而言,約旦佔領的結束讓他們的生活質量顯著提高。以色列人的到來振興了經濟,方便了用水用電,同時還普及了教育。曾經位居世界最高的新生嬰兒死亡率急劇下降,而世界排名最低的識字率則快速上升。受到激進派伊斯蘭教徒以及巴解組織的影響,西岸陷入了無邊的硝煙之中,同時也讓以色列國防軍天天與扔石頭的孩子們為敵。但對於加百列來說,軍隊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讓他習慣了沉悶的生活。

「你要去見那個『事不關己』的人了?」約拿坦的話把加百列的思緒拉回了眼前。

「是你父親安排的。」

「他已經七十五歲了,卻還是喜歡玩操線木偶遊戲。」約拿坦笑著搖了搖頭,「他為什麼不退休去透透氣呢?」

「那樣他會發瘋,」加百列說,「也會把你可憐的母親逼瘋。對了,他讓我向你問好,他想讓你安息日的時候回太巴列。」

「我要工作。」約拿坦迅速回絕了。

工作。看樣子,約拿坦早已找好借口迴避任何與他父親相處的機會。加百列一直不想介入沙姆龍的家庭糾紛,但他知道那位父親因為子女的冷漠受到了多大的傷害。同時,他也有一個自私的想法:如果約拿坦能夠多見見沙姆龍,他自己就可以輕鬆很多。現在加百列從威尼斯回到了耶路撒冷,沙姆龍顯然有更多時間打電話向他詢問情報處的事,了解目前的政治動向。加百列需要自己的空間。如果處理得當的話,約拿坦可以扮演隔離帶的角色。

「他想見你,約拿坦。」

「對他,我只能小劑量攝入。」約拿坦轉臉望了望加百列,「而且他更喜歡你。」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好吧,這可能誇張了一點兒,但也絕對不是假話。他確實視你為己出。」

「你父親是個偉人。」

「是啊,」約拿坦說,「偉人對自己的孩子都很苛刻。」

加百列看到有兩輛載人運兵車停在路邊。「沒裝備最好別進城。」約拿坦說。他們組成了一支小小的護送隊,約拿坦的吉普在中間。三輛車一起向前開去。

進城的第一個標誌就是看到一隊阿拉伯人在高速公路的邊上走,女人裹著的頭巾像隨風飄揚的旗幟。隨後,毫無生氣的拉馬拉城便出現在了一片乾涸的土壤上。他們沿著耶路撒冷大街開進了城中心,經過的每一根燈柱上都有一張殉難者的面孔,眼睛直直地瞪視著加百列。這裡很多街道、廣場和市場都是用逝者的名字命名的。有一個小攤正在發放有死者頭像的鑰匙鏈,一個阿拉伯人在車流中穿梭,兜售著殉難者日曆。最新的宣傳頁上是一個漂亮年輕女孩的圖片,頗具誘惑力。兩天前的夜裡,這個阿拉伯女孩對本·耶胡達商場發起了自殺式襲擊。

約拿坦右轉進入廣播大道,然後向前開了大概一英里左右,停在路障前。這兒有六名巴勒斯坦治安官把守。拉馬拉已基本回到了巴勒斯坦的掌控之下,加百列受他們統帥之邀前來,就好比受當地黑手黨邀請進入西西里的村莊。約拿坦正用流利的阿拉伯語和巴勒斯坦治安隊的首領對話,氣氛好像並不緊張。

那個巴勒斯坦人用手持無線電向上司請示了幾分鐘,然後拍了拍吉普的車頂,示意他們通行。「慢一點兒,沙姆龍上校,」他警告說,「特種部隊闖進來掃射那晚,我們這兒有幾個人也在場。我們不希望有什麼誤會。」

約拿坦穿過路障組成的迷宮,然後緩慢地加速前行。一堵十二英尺高、架著大口徑機槍的水泥牆出現在他們的右手邊。牆的有些地方已經坍塌了,看上去像一張長了一口壞牙的大嘴。巴勒斯坦保安組有些搭著卡車,有些坐在吉普車裡,正沿著邊界巡視。他們挑釁地看了看加百列和約拿坦,不過並沒有舉起武器。加百列摘下頭盔,脫掉了防彈衣。

約拿坦問:「你要去多久?」

「這恐怕得由他決定。」

「準備聽長篇大論吧,他最近情緒可不太好。」

「誰能怪他呢?」

「這隻能怪他自己,加百列,記住這一點。」

加百列打開門,又轉回身來:「你一個人在這兒行嗎?」

「沒問題,」約拿坦說,然後向加百列揮了揮手,「替我向他問好。」

一名巴勒斯坦治安官在大門的護欄前迎接了加百列。他穿著一套土灰色的制服,戴了頂平頂帽,左眼上蒙著黑色眼罩。他把門開了條縫,剛好夠加百列進去,然後示意加百列往前走。他的手少了三根手指。進門後,又有兩名穿著制服的人圍了過來,野蠻地搜了他的身。那名獨眼治安官則在一旁望著他們,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彷彿這一切都是為了取悅他而安排的。

獨眼治安官告訴加百列他是凱梅爾上校,然後帶他走進了建築群。加百列來過他們的總部,那還是英國委任統治時期的事,當時這裡是一座英軍城堡。六日戰爭之後,以色列國防軍從約旦人手裡把它奪了過來,建成了佔領時期的西岸指揮基地。加百列當兵時經常要到如今亞西爾·阿拉法特的總部來述職。

阿拉法特的辦公室位於總部北牆旁的一棟二層小樓里。這棟樓雖然損毀嚴重,不過依然屹立在所剩無幾的殘存樓宇之中。在大廳里,加百列又被搜查了一次。這次的搜查者是一名穿著平民服裝、留著長鬍子的大個子,胸前掛了一桿衝鋒槍。

徹底搜查之後,大個子朝凱梅爾上校點了點頭,後者便帶著加百列走上一條窄樓梯。樓梯頂部有一把搖搖欲墜的椅子,僅靠兩條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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