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檔案 第五章

特拉維夫,3月10日

加百列於第二天早晨八點到達特拉維夫,兩名人事部軍官正在那裡等他。他們穿著相同的棉襯衫,帶著相同的笑容——緊繃,毫無幽默感——這類人往往有權提出任何令人尷尬的問題。加百列回歸管制這件事已經延誤了太久。他就像美酒,要慢慢地品嘗,還要給出足夠詳盡的評價。在逃離了這麼久之後,他像戰俘投降一樣將自己交到了他們手裡,跟著他們上了樓。

他要簽署聲明,立下誓言,還被人理直氣壯地問及自己的銀行賬號。他拍了照片,領了徽章——它如一個沉重的枷鎖般掛在他的脖子上。1972年的指紋已經找不到了,於是他不得不留下新的指紋。接著是體檢。醫生查驗了他身上所有的疤痕,對他的脈搏依然在跳動感到十分驚訝。見情報處心理醫生的過程則更奇怪,那位醫生在加百列的病歷上寫了幾個字之後就急匆匆地逃離了診室。車輛調配組臨時給他配備了一輛斯柯達轎車;內務組給他在地下室找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讓他在找到房子之前臨時安頓一下。加百列希望在自己和掃羅王大道之間設置一個緩衝帶,所以在耶路撒冷的納齊斯大街找了一間廢棄的公寓。那個地方離貝扎雷藝術學院的舊校區不遠。

日落的時候,他被叫到了行政辦公室去完成最後一項儀式。勒夫辦公室門上的燈變綠了,他的秘書——一位黃棕色頭髮、古銅色長腿的美女——按了某個加百列看不到的按鍵。門無聲無息地自動打開了,就像銀行保險庫的大門一樣。

加百列走了進去,然後停在了門口。他感到有些不自在,就像一個男人回到自己童年時代的卧室,卻發現那個房間已經變成了他父親的秘密窩點。這裡曾屬於沙姆龍,但昔日傷痕纍纍的書桌、金屬檔案櫃還有德國短波收音機都不見了——他曾經用那部收音機監聽過敵人野心勃勃的對話。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灰三色的現代傢具,以前的油地氈也換成了漂亮的地毯。牆壁上還掛著奢華的東方掛毯。房間做了吊頂,低垂的吊燈照射著一套現代黑皮沙發,讓加百列想起頭等艙的候機廳。離沙發最近的牆上掛了一台等離子電視機,聲音被關掉了,高清的屏幕播放著世界新聞。遙控器放在玻璃咖啡桌上,大小和祈禱書差不多,看上去應該是個高科技玩意。

沙姆龍喜歡把辦公桌放在門前,就像道障礙物一樣;勒夫則喜歡窗邊。淺灰色的百葉窗放下了一半,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特拉維夫的地平線,還有正沉入地中海的巨大橘色夕陽。勒夫的辦公桌是一張煙灰色的大玻璃桌,上面除了一台電腦和一堆電話機之外空空如也。他站在電腦屏幕前,雙手像螳螂爪一般托著傲慢的下巴,光禿禿的頭頂閃著亮光。加百列發現,勒夫的眼鏡是沒有反光的。他戴的是特殊眼鏡,這樣他的敵人——也就是情報處里任何一個反對他的人——都無法通過鏡片的反光看出他閱讀的文件。

「加百列!」勒夫表現得甚為驚訝,接著從桌子後面走過來,謹慎地和加百列握了握手,又用乾枯的手指使勁按著加百列的脊背,就像用一把槍頂住了他。勒夫把加百列帶到了房間另一頭的會客區,正要坐下時,卻被對面的屏幕牆吸引住了,加百列不知道是哪一幅畫面引起了他的注意。勒夫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緩慢地轉過頭來,像追捕獵物的野獸一樣上下打量著加百列。

上一次見面的陰影依然未散去。那是在耶路撒冷,在總理的房間。當時的論點只有一個:情報處是否要抓捕埃瑞克·拉德克,把他帶回以色列接受審判。拉德克在1945年1月奧斯維辛的死亡行軍途中險些殺掉了加百列的母親,而勒夫卻不顧加百列的感受,反對抓捕。總理駁回了勒夫的主張,讓加百列領導行動隊捕獲了拉德克,並將其秘密帶出奧地利。拉德克現在依然被關押在雅法的拘留所,而過去的兩個月時間裡,勒夫都一直在彌補他當初反對逮捕拉德克所帶來的惡果——勒夫在掃羅王大道的軍隊中已經失去了威望。在耶路撒冷,一些人甚至開始懷疑勒夫的位置不保。

「我已經自作主張幫你組建了一個團隊。」勒夫說。他按下內線電話的按鈕,讓他的秘書進來。她進屋的時候胳膊下面夾著一份文件,勒夫的會議總是經過精心編排,他最喜歡向困惑不解的與會者展示一大堆複雜的圖表,手裡拿著教鞭,為觀眾解碼。

秘書離開時,勒夫一直盯著加百列,想看看他的目光有沒有追蹤著美女。然後勒夫一言不發地把文件遞到了加百列手裡,轉頭望向牆上的等離子屏幕。加百列掀開封面,看到裡面夾著幾張紙,包括團隊成員的姓名、所屬分部、專業範圍。太陽下山了,辦公室里的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加百列向左傾了傾身子,把文件放到鹵素燈下。不一會兒,他便抬起頭來望向勒夫。

「你忘了加上哈達薩和馬加比家族青年體育聯盟代表了。」

加百列的諷刺就像是朝著飛速前進的火車扔了一塊石頭,一下子惹惱了勒夫。

「你什麼意思,加百列?」

「人太多,到時候只會一團糟。」在加百列看來,恐怕這正是勒夫想要的,「一半人就夠了。」

勒夫伸出長長的胳膊,表示加百列可以隨意縮減人數。加百列從那疊紙中抽出幾張,放在咖啡桌上。勒夫皺起了眉頭。加百列看似隨意的篩選,恰好剔除了勒夫的「線人」。

「這就夠了。」加百列把人事資料交還給勒夫,「我們需要找個地方開碰頭會。我的辦公室太小了。」

「內務組已經安排了456C房間。」

加百列對那個房間太熟悉了:地下三層,充其量就是間放舊傢具和廢電腦的雜物室,值夜班的員工有時候會在那裡一度春宵。

「好。」加百列說。

勒夫蹺起腿,從褲子上捏起一根細細的棉線:「你從來沒有在總部效過力吧,加百列?」

「你很清楚我過去為誰效力。」

「所以我才要提醒你一下。你調查工作的任何進展——如果有任何進展的話——都不能告訴情報組以外的任何人。你直接向我彙報,也僅僅向我彙報。清楚了嗎?」

「我猜你指的是『老頭子』。」

「你很清楚我指的是誰。」

「我和沙姆龍是朋友。我不會為了讓你高興而不顧我和他的交情。」

「但我禁止你和他討論這件案子,明白了嗎?」

勒夫的靴子上沒有泥土,手上也沒有鮮血,但是他在會議室的刀光劍影中絕對算得上是大師。

「是的,勒夫,」加百列說,「我很清楚你的立場。」

勒夫站起身,示意會談結束,但加百列依然坐在那裡。

「還有一些事我要和你討論。」

「我的時間有限。」勒夫低下頭。

「只需要一分鐘。是關於基婭拉的事。」

勒夫沒有坐下,而是走到窗邊,望著特拉維夫夜晚的燈火:「她怎麼了?」

「在我們確定還有誰看過光碟中的文件之前,我不想她參與任何行動。」

勒夫緩慢地轉過身,就像是站在旋轉基座上的雕像。由於光從他身後照過來,他的臉一團漆黑。

「我很欣慰你能這樣自如地走進這間辦公室,輕鬆地提這提那,」他尖酸地說,「但基婭拉的未來是由行動隊決定的,也就是最終要由我來決定。」

「她只是一名女特工。難道這裡就沒有別的女孩可以當護衛官了嗎?」

「她有義大利護照,而且工作能力非常強。這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她可能已經暴露了。如果你讓她和其他探員一起工作,等於是讓別的探員也身處險境。如果是我,我就不會和她一起工作。」

「幸運的是,我們大部分探員都不像你這麼傲慢。」

「優秀的探員都很傲慢,勒夫。」

勒夫沒有回答,兩個人都沉默良久。勒夫走到書桌前,按下了電話的按鈕。門開了,接待處的燈光照了進來。

「我很了解,地方探員經常不太懂得遵守總部的命令,他們在當地都有自己的行事法則,但在這兒,我才是法律。」

「我會努力記住您這句話的,長官。」

「別他媽搞砸了,」勒夫朝走向門口的加百列說道,「否則的話,沙姆龍都救不了你。」

他們在第二天早晨九點碰面了。內務組把那間會議室草草收拾了一下,房間中間擺了張木桌,旁邊圍著幾張不配套的椅子,多餘的椅子則堆在了牆角。加百列一進房間,就想起了聖喬瓦尼·克里索斯托莫教堂牆邊堆放的長凳。這裡的一切都帶著強烈的「臨時」意味,包括門上用膠帶貼著的不恰當的標誌——「西歐恐怖威脅臨時研究委員會」。加百列倒喜歡這種混雜感。就像沙姆龍常說的,逆境使人團結。

他的團隊一共四人,兩男兩女,都是非常可愛、滿懷夢想的年輕人。來自研究部的約西是個有些迂腐卻極端聰明的分析員,參與過牛津古典人文學科課程。來自歷史部的迪娜有一雙烏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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