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灰燼之河 第二十八節

諜報安全密室位於弗吉尼亞一座馬球場的一角。在這裡,與財富、特權形成反差的,是南方農村的嚴峻現實。通往密室的路上下起伏,曲折迂迴,兩側是破敗的穀倉,院里停著破舊汽車的隔板平房。建築物前有一道大門,它警告著人們這裡是私人產業,卻掩藏了一個事實:嚴格地說,這裡其實是政府設施。車道是一條石子路,右側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左側是一片牧草地,周圍圍著籬笆木欄。這道圍欄在當地工人中還曾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語,因為他們把工程包給了一家外地公司。牧草地上養著兩匹棗紅馬。根據情報局的風趣說法,它們也要接受一年一度的測謊儀甄別,以便確定它們有沒有倒戈,無論倒向哪一邊。

這幢殖民地風格的建築位於整個馬球場的頂端,高聳的大樹環繞在它周圍。它有一個紫銅色的屋頂和雙門廊。裡面的傢具既簡樸又舒服,容易激發合作精神和戰友之情。友邦的情報界同行們來此逗留,那些背叛自己國家的人也會來到此地。最近來的一位是個伊拉克人,曾試圖替薩達姆造一顆核彈。他的妻子原本指望住在著名的水門大廈,她在此期間始終苦苦地抱怨,他的兒子們還在穀倉放了把火。這裡的管理員很高興地看到他們終於走了。

當天下午,新雪覆蓋了牧草地。在有色玻璃的過濾下,原本就醜陋的鄉村風景更是完全失去了顏色,在加百列眼中,它就是一幅炭筆素描。亞歷山大原本閉著眼睛斜倚在座位上,現在突然醒過來。他深深地打了個哈欠,瞥了一眼手錶,然後皺起了眉頭,因為他發現表上的時間設置有誤。

是基婭拉首先發現了那個禿頂的、哨兵一般的身影。只見他正站在樓上門廊的欄杆前。后座上的加百列傾倒了身子,向上探望著他。沙姆龍舉起了手,在空中停了片刻,然後轉身消失在房子里。

他在正門的門廳迎接了他們。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名單薄的男子,身穿羊毛開衫和燈芯絨褲,捲曲的灰發,灰色的鬍鬚。他的一雙棕色的眼睛很沉靜,他的握手冷淡而簡短。他看起來像位大學教授,又或許是位臨床心理醫生。然而他兩者都不是。其實,他是中央情報局行動處的副主任,名字叫作阿德里安·卡特爾。他看起來不大高興,不過,在目前的國際局勢下,他絕少有高興的時候。

他們小心翼翼地互相問候,謹守著諜報界的慣常分寸。他們報的都是真名,因為他們彼此都有所了解,如果使用化名就會給這個場合帶來一種滑稽的氣氛。卡特爾沉靜的目光在基婭拉身上短暫地凝聚了片刻,好像她是個未受邀請的客人,應該額外安排個位置一般。他毫不掩飾地皺了皺眉。

「我一直希望這樣的會晤能僅限於高層的範圍,」卡特爾說道。他的嗓音中氣不足,要想聽清楚他的話,必須保持安靜,而且要專心聽,「我接下來要和你們分享的材料,我也希望在限定的範圍內傳播。」

「她是我的拍檔,」加百列說道,「她什麼都知道,她也不會離開這間屋。」

卡特爾的眼光緩緩地離開基婭拉轉向加百列:「我們盯了你一段時間了一一精確地說,是從你到達維也納開始。我們尤其欣賞你對中央咖啡館的探訪。同沃格爾面對面的交鋒,簡直像一場精緻的戲劇。」

「實際上,是沃格爾主動找我挑釁的。」

「這是沃格爾的風格。」

「他是什麼人?」

「是你一直在刨根問底。為何不由你來告訴我們呢?」

「我相信他是一名黨衛軍的謀殺犯,真名叫埃瑞克·拉德克,由於某種原因,你們一直在保護他。要是由我來猜想這其中的原因,我猜他是你們的一位特工。」

卡特爾伸出一隻手搭在加百列肩上。「來吧,」他說,「顯然,到了我們該談談的時候了。」

客廳里亮著燈,燈光朦朧昏暗。壁爐里的火燒得正旺,餐具柜上擺著金屬咖啡壺。卡特爾給自己弄了些咖啡,然後像個學究般端著架子坐在了高背椅上。加百列和基婭拉一併坐在沙發上,沙姆龍在邊緣踱著步,依然像一個哨兵,在漫漫長夜中堅守著崗位。

「我要給你講個故事,加百列。」卡特爾開口了,「這是一個國家的故事,這個國家被卷進了一場它並不願意參與的戰爭。這一場大戰下來,這個國家擊敗了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軍隊。可是還沒過幾個月,它就和自己從前的盟友蘇聯陷入了軍事對峙的僵局。說實話吧,我們害怕極了。你看嘛,戰前,我們沒有情報部門——或者說,沒有像樣的。天哪,你們的部門是和我們差不多同時起步的。戰前,我們在蘇聯境內的諜報力量只有幾個哈佛畢業生和一部電台。等我們突然和那些俄羅斯妖怪針尖對麥芒的時候,我們對他們全然不了解。他們的強項弱項,動機意圖,我們都不知道。而且,我們也不知道去哪裡找情報。一場戰爭即將來臨,這是預料中的事。可我們了解多少情況?扯淡。沒有諜報網,沒有特工,什麼也沒有。我們暈頭轉向,在沙漠里找不著北了。我們需要幫助。此時,救難的摩西出現在地平線上,這個男人帶領我們穿過西奈,進入迦南福地。」

沙姆龍立定了片刻,為的是及時說出那位「摩西」的名字——萊因哈特·格倫將軍,德國東部外國軍情處的首腦,希特勒在俄國前線的頭號偵探。

「可多虧了他,」卡特爾向沙姆龍一點頭,「有膽子告訴希特勒俄羅斯戰役真相的人為數極少,格倫就是其中之一。希特勒曾經很煩他,曾威脅要把他送進瘋人院。帝國末日臨近的時候,格倫決定自己解救自己。他命令他的下屬用縮微膠片拍攝了蘇聯參謀總部的情報檔案,密封在桶里。這些密封桶埋藏在巴伐利亞和奧地利的群山裡。然後格倫和他的屬官就向盟軍的反間諜軍團投降了。」

「於是你們熱情地歡迎了他們。」沙姆龍說道。

「你們也會做出一樣的舉動的,阿里。」卡特爾交叉著雙手,盯著爐火望了片刻。加百列幾乎能聽見他從一數到十,為的是克制他的怒氣。「我們正做著祈禱,格倫就送來了福音。此人畢生都在從事對蘇聯的諜報工作,如今他要來給我們指明道路了。我們把他帶回美國,把他安置在距離這個地方几英里遠的福特亨特。整個美國情報安全部門都被他牽著鼻子走。不要怕——這是格倫告訴我們的,他說,我有諜報網,我有內線,我有敵後小組,斯大林和他黨羽的底細我全都知道。咱們聯手打垮他。」

卡特爾站起來,走到餐具櫃前熱咖啡。

「格倫在福特亨特呼風喚雨了十個月。他獅子大開口,開出了條件。我的那些前任們中了魔法似的,同意了他的一切條件。一個屬於格倫的組織機構誕生了。他搬進了德國普拉赫附近一座圍牆環繞的封閉大院。我們給他經費,給他指揮權。他主持機構運轉,僱傭特工。終於,這個機構成了情報局無形的延伸。」

卡特爾拿著咖啡回到座位。

「顯然,由於格倫機構的首要針對目標是蘇聯,一般來講他所僱傭的人員多少有些對蘇工作的經驗。其中有一位很聰明很有能力的男青年,名叫埃瑞克·拉德克,曾經是所謂帝國烏克蘭總督轄區的特遣隊長。當時,拉德克被我們關押在曼海姆的一座看守營里。他獲釋了,效力于格倫,很快在普拉赫的格倫機構里成了核心人物,著手重新啟動他從前在烏克蘭境內的情報網。」

「拉德克是保安處的人,」加百列說,「黨衛軍、保安處、蓋世太保在戰後都被宣布為犯罪組織,其所有成員都應立即逮捕,可你們還是允許他為格倫工作了。」

卡特爾緩緩點頭,神色間的意思,就像是他的小學生答對了問題,卻丟失了更關鍵的重點:「在福特亨特,格倫保證說,他不會僱傭前任黨衛軍、保安處、蓋世太保的人,但是,那只是紙面上的保證,而且我們也從來沒指望他遵守。」

「你們知不知道拉德克曾參與過烏克蘭的流動屠殺行動?」加百列問道,「你們知不知道這位很聰明很有能力的青年一直力圖把歷史上最大的罪惡掩藏起來?」

卡特爾搖搖頭:「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德國的罪惡達到何種規模。比如1005行動,還沒有人聽說過這個詞,而拉德克的黨衛軍檔案也沒有顯示他是從烏克蘭調回保安處的。1005行動是帝國絕密,而帝國絕密事務是不會見諸明文的。」

「但是可以肯定,卡特爾先生,」基婭拉說道,「格倫將軍一定早已知道拉德克的所作所為了吧?」

卡特爾揚起雙眉,似乎是因為基婭拉居然還會說話而感到驚異:「他也許知道,不過,我認為知不知道對格倫來說沒什麼太大分別。拉德克不是唯一一個給格倫機構工作的黨衛軍。至少還有五十位,他們都和拉德克一樣。參與了所謂的最後解決方案。」

「我看這對於格倫的頂頭上司也沒什麼太大分別,」沙姆龍說道,「隨便什麼雜種,只要他反對共產主義就行。這難道不是情報局招募冷戰特工的一條鐵規矩嗎?」

「理查德·赫姆斯有一句名聲很臭的話,他說:『我們不是童子軍。如果我們想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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