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名堂 第十八節

加百列不想在教皇宮的頂層同這位梵蒂岡男人見面,他想把會晤安排在別處。他們在羅馬的熔岩餐廳找了座位,安頓下來。這是一家位於台伯河邊一座小廣場上的老餐廳,距離古老的猶太人區只有幾條街的距離。這是一個典型的羅馬才有的十二月下午,於是加百列提前來到餐廳,在明媚的陽光下,安排一處露天的座位。

幾分鐘後,一名教士走進廣場,步伐堅定地直奔餐廳。他又高又瘦,英俊得如同義大利電影里的偶像明星。從他所穿戴的教士正裝和神父領帶來判斷,雖然穿戴樸素,此人卻並非沒有個人和職業上的虛榮心。這位路易吉·多納蒂大人,身為保羅七世教皇的貼身秘書,據說已是羅馬天主教廷的第二號實權人物了。雖然這種說法不無爭議,卻也有根有據。

路易吉·多納蒂身上有一種堅硬的冷漠,加百列很難想像他要如何為嬰兒施洗禮,又如何在某個蒙著塵垢的翁布里亞山城為病患者塗抹聖油。他的深色眼睛裡透露出一種兇猛而不容妥協的聰明,他的下顎透露著倔強,顯而易見是個不好對付的危險人物。對此,加百列有切身經驗。一年之前,一樁案子將他帶到了梵蒂岡。多納蒂表現了他強力的手段,他們協力合作,瓦解了一起嚴重威脅保羅七世教皇的陰謀。路易吉·多納蒂因此欠了加百列一份人情債。如今加百列就是來請他還債的。

多納蒂這個人最喜歡泡咖啡館了。在一間陽光沐浴下的羅馬咖啡館裡,他每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是個嚴格苛刻的人,所以在教廷的元老院沒什麼明友。同他的上司一樣,一旦有機會他就會想法兒溜出來,擺脫梵蒂岡的約束。加百列請他吃午餐,簡直如同向溺水之人拋出繩索。加百列明顯地感覺到,路易吉·多納蒂是極為孤單的。有時候加百列甚至會想,多納蒂有沒有為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而後悔呢?

神父用金色的豪華打火機點起一支煙:「在忙些什麼?」

「我在修復貝利尼的另一件作品,是克里斯托弗祭壇畫。」

「哦。這我知道。」

在成為當今教皇保羅七世之前,紅衣主教彼得羅·盧凱西曾多年擔任威尼斯教區的主教。路易吉·多納蒂也一直隨侍他的左右。他同威尼斯的聯絡依然緊密。在他從前的教區發生了什麼事,少有他不知道的。

「我相信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羅一定待你不錯。」

「當然。」

「基婭拉怎麼樣?」

「她很好,謝謝你。」

「你們兩個是否考慮過……鞏固一下你們的關係?」

「這個挺複雜的,路易吉。」

「是啊,不過什麼事兒不複雜?」

「你知道,有時候,你聽起來還真像個神父。」

多納蒂向後一甩頭,大笑起來。他開始放鬆下來:「教皇閣下讓我代為問候。他說很遺憾不能和我們聚了,熔岩是他最喜歡的餐廳之一。他建議我們先點一道鱈魚排,他說那保證是全羅馬最棒的。」

「教皇的全能已經拓展到美食推薦了?」

「教皇只有在扮演聖壇講師、談論道德和信仰的時候,才會表現他的全知全能。我想他的能力不會延伸到油炸鱈魚排。不過在美食方面他倒的確有踏遍全球的經驗。我要是你,我就會點這道魚排。」

身穿白夾克的侍者出現了。多納蒂負責點菜。白葡萄甜酒開始流淌起來,多納蒂的情緒越發舒展,猶如眼前溫軟的午後時光一般。他花了幾分鐘同加百列分享了元老院里的閑言碎語和宮廷里的陰謀陽謀故事,聽起來很耳熟。梵蒂岡同情報機構並無太多不同。最後,加百列將談話引向了主題,也首次向多納蒂拋出了一個質問:羅馬天主教會在反猶太人大屠殺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歷史委員會的工作進展如何?」

「不比預期的差。我們從秘密檔案中向他們提供了資料,他們作獨立分析,儘可能不受我們的干預。六個月之後他們將把研究成果做成一份初步的報告。然後,他們會展開綜合歷史文獻的調查。」

「關於初步報告的調查方向,有什麼訊息嗎?」

「我說過了,我們盡量讓這些史學家不受教皇宮的干預。」

加百列隔著葡萄酒杯給了多納蒂一個懷疑的眼神。要不是因為神父老爺的正裝和神父領帶,加百列會認為他是個職業間諜。歷史委員會中至少有兩人是這傢伙的線人,現在居然如此撇清,未免太小瞧人了。加百列一邊抿著甜酒,一邊向多納蒂神父表達了他的觀點。神父當場坦白道:「好吧,這麼說吧,我對委員會的事情並非全不知情。」

「還有呢?」

「這份報告將會遭受教廷巨大的壓力,儘管如此,我恐怕他們也不會一味阿諛維護。對教廷的所作所為是如此,對中歐、東歐各國教會的行為也是如此。」

「你聽起來有些過於緊張,路易吉。」

神父向前欠下身子,似乎在仔細斟酌下面的用詞:「我們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朋友。像這樣的工作一旦啟動,就無法預知會在哪裡終結,教會又會在哪些別的問題上牽扯進去。自由派掌握了教皇的舉動,還要索取更多,要召開第三次梵蒂岡大公會議。反對派都在罵他們是異端。」

「有什麼嚴重的問題嗎?」

又一次,神父格外長久地沉默了一陣,這才回答:「我們從法國的朗格多克地區聽到反對派的一些很嚴肅的呼聲——那些反對派堅信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 是魔鬼的產物,而且從約翰二十三世起,所有的教皇都是異端。」

「我看教會裡一定充斥了這樣的人。我也和一群高級教士和教徒的組織交過手。那個『友好的』組織的名字叫『十字維拉』。」

多納蒂露出微笑:「我恐怕這些組織都同出一源,不過我說的那班人和『十字維拉』不同,他們在元老院內部沒有實權的基礎。他們是圈外人,是拍打大門、無所顧忌的蠻夷。教皇對他們沒有多少控制力,所以事態已經開始升級了。」

「如果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請告訴我。」

「小心啊,我的朋友,我也許真的會把你帶上賊船的。」

鱈魚排端上來了。多納蒂向盤裡擠了檸檬汁,又將整整一塊魚排拋進了嘴裡。他用一大口甜酒把魚衝進胃裡,然後向座位里一靠,英俊的五官流露出一派純粹的滿足。作為一名梵蒂岡的教士,現實世界裡很少有什麼事比沐浴在羅馬陽光里用餐更誘人的了。他開始吃第二塊魚排,又問起加百列打算在城裡做些什麼。

「我想可以這麼說,我在做的事情同歷史委員會有關聯。」

「何以如此?」

「我有理由懷疑。在戰後不久,梵蒂岡有可能協助過被通緝的黨衛軍戰犯埃瑞克·拉德克,幫助他逃離了歐洲。」

多納蒂停止了咀嚼,他的臉色突然嚴肅起來:「小心你的用詞,做假設也要謹慎,我的朋友。這位拉德克或許大有可能在羅馬接受了什麼人的幫助,不過絕不是梵蒂岡。」

「我們認為那人就是德國神學院的胡德爾主教。」

多納蒂緊繃的臉鬆弛下來:「不幸的是,這位優秀的主教的確幫助過一些納粹逃犯,無須否認。你根據什麼認為他幫助過這位拉德克呢?」

「根據合理的猜想。拉德克是位奧地利天主教徒,胡德爾是德國在羅馬的神學院院長,又是德國-奧地利社區的聽告解神父。如果拉德克來到羅馬尋求幫助,那麼他首先會去找胡德爾主教,這應該是順理成章的推想。」

多納蒂點頭贊同:「我沒什麼可辯駁的。胡德爾主教熱衷於庇護他的同胞,他認為,盟軍勝利者的復仇心理會對這些人構成迫害,他這麼做僅僅是為了使他們免受迫害。但這也不意味著他知道埃瑞克·拉德克是一名戰犯。他怎麼可能知道呢?戰後的義大利有數以百萬計無處安身的人蜂擁進來,人人都在尋求救護。如果拉德克找到胡德爾,向他編一段悲慘的故事,很可能就會得到一處避難所和其他幫助。」

「像拉德克這種人,胡德爾不該問問他為什麼要逃亡嗎?」

「也許他應該,不過如果你認為拉德克會老實回答,那你也太幼稚了。他肯定說了謊,胡德爾主教也不會有任何依據分辨他的謊言。」

「一個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就成了逃犯,路易吉,而且大屠殺也不是什麼秘密。胡德爾主教應該清楚他是在協助一名戰犯逃脫法律的制裁。」

多納蒂等著侍者上完了菜,這才回答道:「你必須明白的是,當時有許多組織和個人都幫助過難民,教會內的教會外的,胡德爾不是唯一的一個。」

「他的行動經費又是從何而來的?」

「他自稱全部來自神學院的賬戶。」

「你就相信這話了?胡德爾每支持一個黨衛軍,都得為他支出零用錢、去碼頭的路費、簽證,還要為他在新的國家的新生活做好鋪墊,更不用說為他們在羅馬提供避難所需要的費用。據信胡德爾曾以同樣的方式幫助過數以百計的黨衛軍。那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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