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慕尼黑的一間公寓 第四節

兩天後,慕尼黑刑事警局的阿克塞爾·韋斯警探已經在埃德波特大街六十八號公寓樓外等候了,他穿著便裝,外面套著一件褐色的雨衣。他小心翼翼、試探性地握了握加百列的手。韋斯個子高高的,窄臉,長鼻子,膚色黝黑,一頭烏黑的短髮,有點像多伯曼短尾狗。他鬆開了加百列的手,兄弟般友好地拍了拍加百列的肩。

「雖然在這種場合下對你說這些有些不妥當,不過我還是得說,很高興見到你,蘭多先生。去公寓之前,我先帶你去個舒服的地方聊―會兒。」

他們沿著濕漉漉的街面走了下去。時間已經接近傍晚,施瓦賓大街上零星地出現了幾處燈光。加百列從來都不喜歡夜晚的德國城市。那名警探在一家咖啡屋前停住了腳步,透過霧氣朦朧的窗戶往裡望了望。店裡鋪著木質地板,擺著圓桌,一些學生和學者在那裡埋頭讀書。警探說道:「就這兒吧。」他打開門,帶加百列找了一處安靜且比較靠後的位置坐下。

「領事館的人告訴我說你開了一家美術館。」

「對,是這樣。」

「在特拉維夫?」

「你知道特拉維夫?」

警探搖了搖頭,說:「現在你心裡肯定難受極了,又有戰爭,如今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現在暫且就先這樣吧,不過一切會好起來的。」

服務員走了過來。韋斯警探點了兩杯咖啡。

「蘭多先生,你要吃點什麼嗎?」

加百列搖了搖頭。服務員離開的時候,韋斯問:「你身上帶著名片嗎?」

警探拐彎抹角地問他問題,加百列知道,他這是在刺探自己身份的虛實。加百列的工作性質使他習慣了透過事物的表面去探求背後的東西。每當欣賞一幅畫的時候,他看的不僅是畫的表面,還能看出未上色前的底畫以及基礎顏色的層次。他發現自己在為沙姆龍工作時,同樣也是這樣觀察別人的。他本能地感覺到阿克塞爾·韋斯不只是慕尼黑刑事警局的一名警探。確實,加百列能夠感覺到,自己從錢包里掏出名片的時候,韋斯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警探拿過加百列的名片,對著燈光看了看,好像是在檢查有沒有偽造的痕迹。

「我能留下這張名片嗎?」

「當然能。」加百列敞開錢包,「你還需要其他什麼身份證件嗎?」

這下,警探自己好像也覺得過分了,於是誇張地做了個德國式的拒絕動作:「哈哈,不了,當然不用。我只是對藝術比較感興趣,沒別的。」

加百列真想較個真,看看他到底對藝術懂得多少,可最終還是忍住了。

「你和你那邊的人打過招呼了?」

加百列鄭重地點了點頭。在那天下午之前,加百列就去了以色列領事館一趟,正式地作了次報告。領事館的官員給了他一份材料,裡面有警局調查報告的複印件,還有從慕尼黑報紙上剪下來的一些相關新聞。這份材料現在就放在埃胡德·蘭多那個昂貴的皮質手提箱里。

加百列說:「領事館的長官人很好。可是,警探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關於殺害本傑明兇手的事,我想聽聽你怎麼說。」

那個德國人說:「當然可以了。」

他花了整整二十分鐘的時間,給加百列詳細地描述了案發現場的情況,比如死亡時間、死因、兇器、兇手殺害本傑明的動機以及兇手在公寓牆上留下的塗鴉符號。他用平和而率直的語氣講述著,不過似乎像是在故意隱瞞和兇手相關的信息。加百列的行為舉止和警探完全不同。他沒有假裝悲傷,在了解了自己「同母異父兄弟」遇害細節之後,也沒有裝作一副痛苦的模樣。他是以色列人,幾乎每天都能目睹死亡。哀悼亡靈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現在要做的就是從悲傷中清醒過來,找出真相。

「為什麼兇手會射傷他的膝蓋,警探先生?」

韋斯咧著嘴,拍著他的窄腦門,說道:「我們也不確定。可能其間發生過爭執。或者說,他們故意要折磨他。」

「可你說,公寓中的其他住戶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如果他們折磨他,那麼肯定會有人聽到叫喊聲。」

「我說過了,蘭多先生,我們也不確定。」

很明顯,韋斯招架不住蘭多一連串的問題。可是,我們的蘭多先生,這位來自特拉維夫的畫商並不打算這樣善罷甘休。

「那他膝蓋上的傷和右翼恐怖分子造成的其他傷亡情況有相似之處嗎?」

「這一點我不確定。」

「你有懷疑對象嗎?」

「我們正在審訊另一個案件的兇手,兩個案子之間有聯繫。目前來看,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了。」

「他的死因可能和他大學的教學工作有關,這一點你考慮過嗎?比如說,兇手可能是一名學生?」

警探擠出了一絲苦笑,不過看得出來,他的忍耐力正在受著嚴峻的考驗。他說:「你的這位兄弟很受學生們愛戴。學生們很尊敬他,況且,他這學期休假。」他停頓了一下,仔細看了一會兒加百列,說,「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不是嗎,蘭多先生?」

加百列決定還是實話實說的好,於是他說道:「說實話,我並不了解這些。我們之間已經有段時間沒聯繫了,這學期他為什麼休假?」

「他們學院的院長告訴我們,他正在寫一本新書。」警探灌下了最後一口咖啡,「我們去公寓看看吧,怎麼樣?」

「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蘭多先生?」

「兇手是怎麼進入他的公寓的?」

韋斯回答說:「這個問題我倒是可以回答你。雖然你的兄弟偶爾會受到恐嚇,但他還是選擇住在一個安全性很不好的地方。那裡的住戶隨便讓外來人員進出他們的公寓。如果有誰想進去的話,只要按一下門鈴,然後說自己是發廣告宣傳單的,他們就會打開門讓他進去。有一個學生住在斯特恩教授的樓上,她承認說,是她把兇手放進來的。她很喜歡斯特恩教授,所以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很內疚。」

外面下著雨,他們冒雨回到了公寓樓。警探按下了門板上的門鈴。加百列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管理員——莉蓮·拉辛格。一會兒過後,一個身材矮小、一臉嚴肅、長著褐色眼睛的女人從門邊朝外看了他們一眼。她認出了韋斯警探,給他們開了門。

警探和她打招呼:「下午好啊,拉辛格夫人。這位是本傑明的兄弟,埃胡德·蘭多先生。他來這兒是為本傑明料理後事的。」

那個老女人看了加百列一眼,然後點了點頭。接著,她轉過身去,好像看到加百列會讓她覺得很不自在。

一進大廳,一股酸味朝他們迎面撲來。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用過的一種溶劑,用來清理畫布上多餘的油漆。他向四周環視了一圈,看到了那家美容院。一群美甲師中間有一個手拿德國時尚雜誌的胖女人看了加百列一眼。加百列轉身走開了,心想,不愧是書獃子本傑明,他當然會很願意住在這樣的地方。

挨著門那邊有一堵牆,掛著一排金屬信箱。本傑明的信箱上仍舊貼著他的名字。加百列從信箱上的小窗戶看去,裡面空空的。

老女人帶著他們從光線昏暗的樓梯上去,手上拎著一大串鑰匙。來到本傑明的房間前,她停下了。門框上還留著警方封鎖案發現場時貼的膠帶,地板上有一堆悼念死者的玫瑰。牆上貼著一行筆跡潦草的字:愛比恨強大。口號中蘊含著空想派幼稚的意味,這讓加百列有些生氣,接著,他想起了一件事,在他接受沙姆龍的指派,動身前往歐洲刺殺巴勒斯坦人之前,莉亞和他說過同樣的話。

「加百列,愛要比恨強大。不管你做什麼事情,不要帶著恨意。如果你恨了,你就會變得和沙姆龍一樣。」

那個老女人打開門後就離開了,看都沒看一眼加百列。這種不安的舉動引起了加百列的注意。可能她到了容易焦躁的年齡,可能她們這代人看到猶太人都會感到不舒服吧。

韋斯帶加百列來到前室,可以看到窗外的埃德波特大街。午後,屋裡的光線昏暗,警探打開了本傑明書桌上的檯燈。加百列朝地上看了一眼,馬上後退了一步。地板上滿是本傑明的血跡。他抬頭看了看牆,第一次看到了塗鴉。警探韋斯指了指第一個符號,在一個倒置的V形支架上,放著一個菱形的東西。

「這是北歐神話中的如尼文,一種古老的挪威符號,代表奧丁主義,是非基督教徒的一種信仰。」

加百列問:「那第二個符號呢?」其實他早就知道其中的含義。

在回答之前,韋斯看了那個符號一會兒。上面是三個尾部相連的數字「7」,背景是一片紅色的海洋。

德國警探解釋說:「這是三葉萬字結,『666』代表邪惡,而它則代表超越邪惡的力量。」

加百列向前走了一步,把頭歪向一邊,像是在看一幅需要修復的畫作。憑他那雙訓練有素的眼睛來看,塗鴉的人並不是個虔誠的信徒,更像是個效仿者。這時,他突然發現了一件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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