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慕尼黑的一間公寓 第三節

夜晚的大雨將聖扎卡利亞廣場變成了一片汪洋,站在教堂台階上的那名修畫師像是一個被遺棄在孤島上的人。廣場中間,一位老神父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他提起身上的黑色教士長袍,露出一雙過膝橡膠靴。他一邊在口袋裡翻找著鑰匙,一邊說道:「馬里奧,看來今早這裡可以稱得上是加利利海了,要是神聖的主能賜予我們在水上行走的超能力,威尼斯的冬天也就不那麼難熬了。」

一聲悶響過後,沉重的木門打開了。教堂大廳仍是一片黑暗,神父打開燈,把手指浸到聖水裡畫了個十字,隨後又向廣場走去。

腳手架上面蓋著一層護罩。修畫師爬到工作台上,打開了一盞熒光燈。他的任務是修復畫中的聖女頭像。聖女用極具誘惑力的眼神凝視著他。這個冬天,他幾乎花了全部的時間來修復她的臉。有時候,他甚至還會夢到她,夢中的她面部殘缺,乞求他能夠修好自己的臉。

為了驅寒,他打開攜帶型電暖氣,又從暖瓶里倒了一杯黑咖啡。熱咖啡讓他振作精神,溫暖被凍得發抖的手。他把各種顏色的干顏料放進一個器皿里,然後弄濕。攪勻。一切準備就緒,他壓低帽檐,開始工作。

剛開始,教堂里只有他一個人,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團隊中的其他人陸續趕來了。站在護罩後面的修畫師僅憑聲音就可以知道來人是誰。拖著沉重腳步聲的是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羅,聖扎卡利亞教堂項目的負責人;步伐輕快、發出嗒嗒聲的是阿德里安娜·齊內蒂,聲名卓著的聖壇清潔工,擅長勾引男人;還有笨頭笨腦、喜歡散播謠言緋聞的安東尼奧·波利蒂。

每個人都覺得修畫師十分神秘。他堅持用保護罩罩著自己的工作台和其他組塑。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羅曾經讓他把那護罩放低點,好讓遊人以及威尼斯有權有勢的上層人物注意到他的勞動成果,他還勸修畫師說:「我說馬里奧,威尼斯想要知道的,是你現在把貝利尼的畫修復得怎麼樣了。它要的可不是驚喜。」修畫師妥協了,一月份的時候,他把護罩掀開了兩天,在遊人和其他隊友的注視下工作。可沒有多久,等教區教士莫利蒂大人到教堂突擊檢查時,弗朗西斯科就意識到自己錯了。那天,莫利蒂抬頭看了一眼貝利尼的畫,結果發現少女的半邊臉不見了,他立刻跪在地上,開始大聲祈禱。這之後,護罩就又被罩了回去,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羅從此以後再也不敢提掀護罩的事了。

但其他人仍然常常納悶,為什麼一個人會這樣將自己封閉起來?為什麼他總是和別人隔絕開來?為什麼他老是拒絕他人的聚餐邀請,還從不去哈利酒吧參加聚會?就連聖扎卡利亞兄弟項目的朋友們在阿克德米那飯店舉行的雞尾酒招待會,他也從不光顧。貝利尼的畫是整個威尼斯最最重要的修復項目之一,可他對這項工程的贊助方卻不屑一顧,大家都覺得,他這樣做很不妥。

甚至連阿德里安娜·齊內蒂也猜不透,躲在護罩後面的修畫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一時間爆出了修畫師是個同性戀的謠言,這種事在思想開放的扎卡利亞團隊中算不上是什麼罪過,而且謠言使得修畫師在一些男孩兒中小有了些名氣。可有一天晚上,有人看見他和一個長相十分迷人的女人見面,謠言就此終止了。那女人長著寬顴骨,蒼白的皮膚,還有一雙貓一樣的綠眼睛,水滴般尖尖的下巴。阿德里安娜·齊內蒂注意到那個女人的左手上有一處很明顯的疤痕。修畫師和那女人一同消失在威尼斯的黑夜中。阿德里安娜·齊內蒂有些不悅,她猜想:他又找到要修的東西了。看來他喜歡有缺陷的女人。

據修畫師自己說,他叫馬里奧·德爾韋基奧。雖然他的義大利語說得很流利,但發音總是讓人覺得有那麼一點兒不對勁。他解釋說他在國外長大,以前只在義大利待過很短的一段時間。有人聽說他曾在傳奇人物翁貝托·孔蒂門下做學徒,還有一些人聽說,孔蒂誇獎他最心靈手巧。

安東尼奧·波利蒂心生妒意,在扎卡利亞團隊中散播了另一番謠言。安東尼奧發現修畫師的修整步調很慢。馬里奧·德爾韋基奧在修復少女臉頰的過程中,僅潤色用的時間就夠安東尼奧修復好一堆作品了。只不過安東尼奧修復的都是些小物件或是些無足輕重的東西,這一點讓他很窩火。他跑到提埃坡羅那兒憤憤不平地說:「畫這幅畫的人只花了一下午的時間上色,可那個修畫師光修復它就花了一冬天的時間了,還老是跑到美術學院死盯著貝利尼的畫看。告訴他快點吧,要不然我們就得在這兒待上十年了!」

有一個關於維也納的離奇故事,是安東尼奧發現的。二月的一個雪夜,聖扎卡利亞工程小組的人舉行了一次小組聚會,地點碰巧是聖女餐廳,他就在聚會上和大家分享了這個故事。十多年前,修復隊接受了維也納聖史蒂芬大教堂的一個清理修建項目。巧的是,隊里也有一個名叫馬里奧的修畫師。

一杯利帕索葡萄酒下肚,阿德里安娜問道:「是我們隊里的這個馬里奧嗎?」

「當然是他了。一副勢利的架子,一樣的慢性子。」

據安東尼奧說,一天晚上,故事中的修畫師神秘地消失不見了。也就是在同一天晚上,猶太人老街區發生了一場汽車爆炸事故。

阿德里安娜手拿著紅酒,透過酒杯看著安東尼奧,再一次問:「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安東尼奧?」

為了烘托氣氛,安東尼奧停頓了一下,用叉子叉起一片烤好的玉米餅,像個領導者一樣把玉米餅舉在空中,說道:「這不是很明顯嗎?那人是個恐怖分子。我敢說,他就是『紅色旅』 的人。」

「或許他就是奧薩馬·本·拉登。」

扎卡利亞團隊里的人都大笑起來,差點沒被飯店的人員趕出去。雖然安東尼奧·波利蒂自認為自己在大家面前仍然留有威信,但事實上,其他人再也不相信他說的話了。他私底下很希望那個不聲不響、一直待在護罩後面的修畫師真能像維也納故事中的那個人一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一來,安東尼奧就可以插手修復貝利尼作品的這個項目,名聲自然也就建立起來了。

那天早上,修畫師全情投入自己的工作,絲毫沒有留意到時間飛逝。他看了一眼手錶,已經是十一點半。他在平台上坐下來,添了點咖啡,抬頭望著整幅畫。這部作品是貝利尼在名聲最顯赫的時候創作的,歷史學家們通常認為,這是十六世紀首幅偉大的聖壇裝飾畫。修畫師對它總是百看不厭。貝利尼巧妙地運用了光線和空間,他的作品中有一股強大的同步效應,能夠吸引觀者的目光,隨著作品的線條上下里外變換,充分展現出聖母瑪利亞、聖子以及周圍聖人的莊嚴肅穆。一上午的工作漫長而無聊,但修畫師從中感受到了祥和與平靜。

他把護罩拉到一邊。雨後,太陽終於出來了,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瀉進教堂的大廳。他喝完最後一口咖啡,看到教堂門口有個小男孩。男孩大約十歲左右,一頭長捲髮,鞋子被廣場的雨水浸濕了。修畫師出神地看著那個孩子。雖然事情過去十多年了,可每每看到小男孩,他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兒子。

小男孩先朝安東尼奧走了過去,可後者頭也不抬地揮手讓他走開。阿德里安娜在高高的聖壇上更加熱情地召喚小男孩,他又順著大廳中央長長的過道向聖壇走去。阿德里安娜對他笑了笑,摸了一下他的臉,然後朝著修畫師的腳手架方向指了指,示意他過去。男孩兒在平台下面停住了,一聲不吭地遞給了修畫師一張紙條。修畫師將紙條打開,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字,就好像一個饑渴難耐的情婦在向他發出懇求一樣。紙條上沒有署名,從筆跡來看,和貝利尼作品的線條一樣平穩。

六點,新猶太廣場見。

修畫師把紙條揉成團,放進了口袋裡。當他再去看那個小男孩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

五點半的時候,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羅來到了教堂,在大廳里慢慢地踱著步。他蓄著一臉亂蓬蓬的鬍子,穿著白色襯衫,系著絲綢圍巾,這位身材魁梧的義大利人看起來像是剛從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坊里出來似的。其實,這是他為自己精心設計的形象。

他喊道:「好了,大家今天就先干到這兒吧。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五分鐘之後關門。」聲音在後殿和柱子之間回蕩。然後,他走到修畫師的工作台旁,用熊掌一樣的手抓著平台,使勁地搖晃了一下,弄得平台上的燈和刷子哐啷哐啷響。他對修畫師說:「馬里奧,你也該下班了。和你的這位女士道個晚安吧,離開她幾個小時不會出什麼問題,她連五百年都熬過來了。」

修畫師聽了,有條不紊地把刷子和顏料板收了起來,又把顏料和溶解劑打包放到了一個塗漆的方形木箱里。他隨手把燈關上,然後從腳手架上跳了下來。同往常一樣,他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離開了教堂。

修畫師用胳膊夾著箱子,從聖扎卡利亞廣場穿過。別看他個子不高,體型瘦削,可走起路來步伐輕快,好像有什麼東西催著他趕緊穿過這片廣場。他的頭髮剪得很短,黑色髮際之間偶爾會有幾處白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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