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十七節

在維也納西郊,加百列不得不緊緊抓著方向盤,才能壓制住雙手的顫抖。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到這座城市了,爆炸案發生的那天夜晚對他來說是場永久的噩夢,那是個血與火交織的夜晚,最後以成千上萬的謊言收場。他感覺到自己聽見了汽笛聲,但卻不敢肯定這是不是真的,直到後視鏡里閃現出救護車的藍色燈光。他把車停在路邊,心臟怦怦地撞擊著肋骨。他想起自己跟莉亞待在救護車裡,祈禱著她能從燒傷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他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他想起自己坐在兒子支離破碎的屍體旁邊,奧地利安全局長就在隔壁房間里沖著阿里·沙姆龍大吼大叫,責怪他把維也納市中心變成了血腥的戰場。

他回到車流中,開車能讓他轉移注意力,使自己動蕩的情緒平穩下來。過了五分鐘,在斯蒂芬大教堂區,他在一家紀念品商店門口停了下來。安娜睜開了眼。

「你去哪兒?」

「在這裡等著。」

加百列進了商店。過了兩分鐘,他回到車裡,手裡提著一個塑料購物袋。他把購物袋遞給安娜。安娜從裡面拿出了一副大墨鏡和一頂棒球帽,帽蓋上寫著「維也納!」。

「幹嗎給我這些東西?」

「你還記得我們去你父親別墅的那天晚上在里斯本機場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拜託,那天晚上那麼長,你提醒一下我吧。」

「有個女的把你攔了下來,說要簽名。」

「這是常有的事。」

「這就是我擔心的,把它們戴上吧。」

她戴上墨鏡,把頭髮塞進帽子里,對著手提包里的小鏡子照了照,然後轉過頭來看著加百列。

「我看起來怎麼樣?」

「像一個名人為了隱藏自己的身份而戴上了一副大墨鏡和一頂滑稽的帽子,」他疲憊地說,「不過目前這樣做是必需的。」

他把車開到鷂堡街的伊麗莎白皇后酒店,以施密特的身份登記入住。房間的地板是蜜色的。一進屋,安娜一頭倒在床上,墨鏡和帽子都沒摘。

加百列走進衛生間,對著鏡子久久地盯著自己的臉。他抬起右手,聞了聞指間的火藥味,這時鏡子里突然出現兩個死人的面孔,那是他在羅爾夫別墅里殺掉的兩個人。他打開水龍頭,用溫水沖洗自己的手和脖子。突然,衛生間里飄滿了鬼魂——他們膚色慘白,了無生氣,臉上和胸口布滿了彈孔。他低下頭,發現洗手池裡儘是血。他用毛巾擦手,卻於事無補,血還在那裡。接著,眼前開始天旋地轉,他一下子跪坐在馬桶蓋上。

等他回到卧室時,安娜的眼睛依然閉著。

「你還好吧?」她喃喃地說道。

「我出去一下。你待在房間里,哪兒也別去。除了我之外,不要給任何人開門。」

「你不會去太久吧?」

「不會的。」

「那我不睡覺也要等你回來。」她說著,睡意更深了。

「隨你怎麼說。」

這時候,安娜睡著了。加百列給她蓋了條毯子,離開了房間。

在樓下大廳里,加百列告訴殷勤的維也納前台服務員,說施密特夫人在休息,希望不要有任何人進去打擾。服務員使勁點了點頭,好像他會誓死保護施密特太太不受打擾似的。加百列拿出幾先令放在櫃檯上,然後離開了酒店。

他走進斯蒂芬廣場,一邊走,一邊不時瞥一眼身後,看看有沒有人在跟蹤。他把沿途見到的各種各樣的面孔都記了下來,然後走進大教堂,順著遊客的人潮穿過中殿,來到側祭壇前。他抬頭看著祭壇畫,那是聖斯蒂芬殉教圖,是加百列在莉亞的車子爆炸前夕修復好的畫作。這幅畫好端端地掛在上面,他幾乎看不出自己改動的痕迹。

加百列回過頭,掃視了一下站在身後的人,沒有一個人是他以前見過的,但他們身上有樣東西觸動了他。他們每個人都被祭壇畫的美震撼了,看來他在維也納期間也不是沒有做過好事。他又看了一眼祭壇畫,轉身離開大教堂,向猶太區走去。

阿道夫·希特勒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將維也納的猶太人趕盡殺絕的野蠻夢想。戰前有二十多萬猶太人居住在維也納,其中大多數人聚居在猶太廣場一帶。現在這裡只剩下幾千名猶太人,大多數都是從東部移民過來的。原來的猶太區已經變成了時裝店、飯店和夜總會紮根的地方。維也納人把這片區域稱為百慕大三角區。

加百列穿過星辰巷關門歇業的酒吧,拐進一條蜿蜒曲折的人行道。道路盡頭有一座石階,石階盡頭有一扇鑲滿飾釘的門,門邊有塊小銅匾,上面寫著「戰爭索賠與調查——只接受預約」。加百列按響了門鈴。

「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

「請幫我找一下拉馮先生,我想見他。」

「您預約了嗎?」

「沒有。」

「拉馮先生只會見事先預約的客人。」

「我也是事出緊急,不好意思。」

「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告訴他我是加百列·艾隆,他會想起我的。」

加百列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來到一個房間,這裡的布局和陳設處處表現出經典的維也納風情。挑高的天花板給人一種高堂大殿、氣派非凡的感覺,窗戶高大明凈,地板鋥亮如新,汗牛充棟的藏書壓得書架沉甸甸的。拉馮似乎消失在了書海中,不過他本來就善於隱藏自己。

此時此刻,拉馮站在書架前的梯子頂端,看起來搖搖欲墜。他一邊翻閱著卷帙浩繁的書籍,一邊喃喃地自言自語。室外的光線透過窗玻璃投射進來,在他身上籠罩了一層綠色的光暈,這個時候加百列才意識到窗玻璃是防彈的。拉馮突然把視線從書堆里移開,他稍稍低下頭,從架在鼻樑上的半月形閱讀眼鏡上方看了加百列一眼。手中香煙的煙灰掉到了書里,但他渾然不覺,直接把書本合上,塞回了書架,看著加百列笑了。

「加百列·艾隆!沙姆龍的復仇天使。我的天哪,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他爬下梯子的動作給人的感覺像是身上留有舊疾。和往常一樣,他似乎把所有的衣服都套上了身,裡面穿著一件扣子扣到領口的藍襯衫,外面套著一件米黃色翻領毛衣、一件開襟羊毛衫和一件過於寬鬆的人字紋夾克。他沒有好好刮鬍子,腳上穿著襪子,但沒有穿鞋。

拉馮走上前來,握住加百列的手,親吻他的臉。距離上次見面有多久了?二十五年了吧,加百列心想。在「天譴行動」的詞典里,拉馮是個追蹤者。作為訓練有素的考古學家,他跟蹤了「黑色九月」成員,掌握了他們的生活習慣,策划了殺死他們的方法。他曾經是個出類拔萃的監視員,可以像變色龍一樣隨心所欲地融入任何環境中。「天譴行動」給所有參與者都造成了很大的身心傷害,但在加百列的記憶中,拉馮受到的傷害最深。由於長期孤軍奮戰,隨時面臨著暴露身份的危險,他患上了慢性胃病。這場病讓他原本就已瘦成竹竿的身軀又掉了三十磅肉。行動結束後,拉馮在希伯來大學當了助理教授,每周末都會在約旦河西岸進行考古發掘。很快,他聽到了其他風聲。和加百列一樣,他的父母也是猶太人大屠殺的倖存者。如果說近在咫尺的歷史當中都有諸多疑點等待發掘,那麼一味地搜尋古迹就沒什麼意思了。他在維也納定居了下來,將自己強大的才能運用到另一項事業當中——追蹤納粹戰犯及其劫掠的財寶。

「你怎麼跑到維也納來了?是出差還是旅遊?」

「我來是為了奧古斯都·羅爾夫的事。」

「羅爾夫?那個銀行家?」拉馮低了低頭,從眼鏡上方看了加百列一眼,「加百列,你不會就是那個——」他用右手做了個開槍的手勢。

加百列拉開夾克的拉鏈,從褲兜里拿出他從羅爾夫的書桌抽屜里找到的信封,遞給了拉馮。拉馮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揭開封蓋上的細繩,好像在處理一件古陶瓷碎片似的。他取出信封里的東西,看了看第一張相片,又看了看第二張,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然後他抬起頭,笑眯眯地看著加百列。

「唔,羅爾夫先生真是拍了張很好看的相片呢。你從哪裡找到這些相片的?」

「從那老頭的書桌里找到的。」

他拿起信封里的那些文件:「這些呢?」

「也是的。」

拉馮又看了看那兩張相片:「真是神奇。」

「這兩張相片說明了什麼?」

「我去取幾份文件。我會讓秘書給你泡杯咖啡,拿點吃的東西過來。我們可能一時半會兒講不完。」

兩人面對面地坐在一張長方形的會議桌前,中間放著一沓文件。加百列有些好奇:平日里來找拉馮的客戶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有的已近耄耋之年,突然間發現住在隔壁的正是當年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折磨過自己的人;有的還很年輕,他們的父輩在被押送到死亡集中營前,曾將畢生的積蓄藏在瑞士銀行里,現在他們想要回父輩的賬號。拉馮把羅爾夫和疤面男在餐廳里的那張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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