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修復 第三十九節

他們於晚八點離開了酒店房間,乘電梯來到大堂。晚間的入住人潮已經結束。一對日本夫婦正在請一位陌生人替他們拍合影。塔里克停下來,轉過身,用戲劇化的動作敲打自己的口袋,似乎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照相一結束,他立即再次邁開腳步。一陣呼嘯從酒店的酒吧里傳出來,一幫美國人正在看一場足球轉播。他們乘坐電梯,又來到地下的蒙特利爾,然後走了一小段路來到地鐵車站。他刻意地總是讓她走在他的右側。她記得,他是個左撇子——顯然,一旦情況緊迫他必須伸手拔槍的時候,他不願意她出手扭住他的胳膊。她努力地想要回憶起他喜歡用什麼槍。馬卡洛夫,對,就是它。塔里克喜歡用馬卡洛夫。

他穿過車站,似乎對道路很熟悉的樣子。他們乘上一趟列車,一路向東來到聖丹尼斯大街。他們踏足於那條擁擠的大街的時候,苦寒幾乎逼得她喘不過氣。

「……也許會發生在某個安靜的地方,徹底遠離人們視線,也可能發生在繁忙的大街上……」

她垂下眼皮,儘力抵禦著衝動,不去找尋她心裡的那個人。

「……你也許能看見我趕到,也許不能。如果我真的來了,你不能看著我,要熟視無睹。不能緊張慌亂或者喊出我的名字。你一點聲息都不……」

「有什麼不對嗎?」他說著,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只是快要凍死了。」

「離餐廳不遠了,」

他們走過一排相連的酒吧。嘈雜的藍調從一處地下客棧滲溢出來。又經過一間舊唱片店,一家素食餐廳,一家文身店。有一群渾小子從他們身邊走過。其中一人還對傑奎琳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塔里克只冷冷盯了他一眼,他就閉嘴走開了。

他們來到餐廳。那是一幢維多利亞式的舊房子,距離街邊稍稍有些遠。他引著她走上台階。侍者幫著他們脫去外套,帶他們上樓,來到一張臨窗的桌前。塔里克面對窗戶坐下。她看得出,他的雙眼正在掃描著樓下的街道。服務生來點單了,傑奎琳要了一杯波爾多葡萄酒。

「達沃先生?」

「來點蘇打水就好,謝謝。」他說,「我想我今晚有些頭痛。」

由此向北半個街區,在聖丹尼斯大街的另一側,就是那家義大利餐廳。為了入門,加百列和黛博拉必須向下走過一段結了冰的階梯。臨窗的桌子已坐滿,不過加百列所在的位置足夠近了。他可以看見街對面窗戶里的傑奎琳,看見她黑色的長髮。沙姆龍和茲維在戶外,守在一部租來的麵包車裡。在街區的南端,靠近老城的邊緣,亞丁的一名組員正坐在一輛逃逸備用車的方向盤後面。在相隔一個街區的西邊,另一名組員守候在桑吉內大街上的另一輛車裡。塔里克被四面圍定了。

加百列點了葡萄酒,卻一口沒喝。他還點了色拉和意粉,然而食物的氣味令他作嘔。那女孩接受過良好的內部培訓。她攙著他。她和侍者調情。她和另一桌的一對夫婦搭話。她吃光了自己的食物,又替加百列吃了一部分。她握住了他的手。加百列再一次別彆扭扭地將她和莉亞做起了比較。她的氣味,她的近乎純黑眼中閃出的金光,她講話時會飄浮起來的修長雙手。加百列望向窗外,望向聖丹尼斯大街的人行道。然而他的心神已經回到了維也納,彷彿正陪著莉亞和丹尼坐在猶太人區的飲食店裡。

他出汗了。他能感到涼涼的汗水順著背脊淌下去,沿著一根根肋骨流淌著。伯萊塔手槍就放在風雪大衣的正面口袋裡。大衣就掛在他座椅的椅背上,所以加百列的大腿能夠舒服地感受到手槍的重量。那女孩正說著話。「也許我們應該遠走高飛,」她說著,「加勒比海,聖巴茨,溫暖的地方,有好酒好菜的地方。」加百列心不在焉地聽著她——他時機恰當地點著頭,甚至還不時應和幾句——然而大半的心思卻在盤算著如何殺死塔里克。這樣的念頭並不會令他愉快。他一邊思量著,心裡卻沒有憤怒抑或是復仇的慾望;他的狀態猶如在狂風裡完成某項艱巨的任務,或是在逆水裡行船,又或是正在屏著呼吸,修復一幅五百年老畫上的一處剝落。

他想像著一旦幹掉塔里克後的圖像。黛博拉可以照顧自己。他會負責照顧傑奎琳。他要拽著她,儘快遠離屍體。亞丁的一名組員會開車在聖丹尼斯接應他們,那是一輛租來的綠色福特,他們會直奔機場。沿途他們會換一次車。到了機場,他們會去私家飛機登機廳,登上本傑明·斯通的包機。如果一切按計畫進行,次日下午,他就能抵達以色列了。

可如果他們不能……加百列將失敗的畫面從腦海里趕了出去。

恰在此時,他的手機輕聲鳴響起來。他將它貼在耳邊,靜靜地聽著,沒有回話。他終止了對話,將電話遞給了女孩,站起身,套上大衣。伯萊塔碰撞了他的髖部。他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攥住了槍柄。

他已經提前付過賬了,這樣他們離開時就不會引起注意。女孩引路,他們穿過了餐廳店堂。加百列火急火燎的。到了外面,他幾乎在台階上滑倒。那女孩伸手抓住他的臂膀,穩住了他。他們走上人行道,周圍並無塔里克和傑奎琳的蹤影。加百列轉身面對著女孩。他吻了她的臉頰,然後將嘴巴湊近她的耳朵:「你看到他們了要告訴我。」

他將臉埋在女孩頭頸的一側。她的頭髮蓋住了他的臉,她的氣味同莉亞驚人地相似。他用左手攬住她。他的右手依然在口袋裡,緊緊攥著伯萊塔的手柄。

他又在心裡重新演練了一遍。腦海里播出的畫面猶如特工學院里的一堂課。轉身,徑直走向他。不要猶豫,不要徘徊,徑直走上去。趨近,右手拔槍,開始射擊。別管路人怎樣,心裡唯有目標。在他死去之前你也無異於恐怖分子。如果需要,左側口袋要放一梭備用子彈。別被人逮住。你是君主。那一刻你比世上任何人都更金貴。如果警察來攪局,照樣射殺了他。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被捕。

「他們來了。」

她輕輕推了他,將兩人的身體分開。加百列轉過身,開始過馬路,只有在避讓來往車輛的時候,眼光才會暫時離開塔里克。他的手汗已經沾濕了槍柄。除了自己的呼吸聲,耳膜以下熱血的涌動聲,他聽不見別的聲音了。傑奎琳抬頭看過來。他們的目光剎那間相交。接著,她猛然望向別處。塔里克抓著她的手肘。

加百列從口袋裡拔出伯萊塔,這一刻,一輛汽車從街角猛衝出來,加速朝他身上撞來。他只得快步閃身避開。接著,那車戛然而止,將加百列同塔里克和傑奎琳隔在兩邊。

面朝塔里克的車後門開了。他把傑奎琳向前一推,強迫她上了車。她的手袋從肩上滑下來落在馬路上。塔里克朝加百列獰笑著,鑽進車裡,坐在了傑奎琳身邊。

那車疾駛而去。加百列穿過馬路,拾起傑奎琳的手袋。接著,他回到餐廳,去接那女孩子。他們一道沿著聖丹尼斯大街走著。加百列打開傑奎琳的手袋,翻看著裡面的東西。裡面有她的錢夾,她的護照,一些化妝品,再有,就是加百列在畫廊里給她的那枚金色打火機。

「你當時就該射擊,加百列!」

「我沒機會。」

「你大可以從車頂棚射進去!」

「扯淡!」

「你有機會的,可你猶豫了!」

「我猶豫,那是因為如果我一槍打不穿車頂棚,子彈有可能射進街對面的餐廳里,有可能又傷了一條無辜路人的性命。」

「你從前可是義無反顧的,才不會顧慮失手了會怎樣。」

麵包車加速從人行道開下來。加百列坐上車後部的載貨區,女孩就在他對面,神情專註地盯著他。加百列閉上雙眼,努力想靜靜地思考一陣子。實在是一場徹底的災難。傑奎琳走了。她沒有護照,沒有身份證件,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追蹤方式。他們原本有一條重大優勢:可以全程知曉她的位置。如今這條優勢不復存在。

他想像著事件的過程。塔里克和傑奎琳離開餐廳。汽車突然闖出來。塔里克將傑奎琳推到后座上。塔里克朝加百列獰笑。

加百列閉著眼睛。浮現在腦海里的,是鬼魅般的塔里克,正向他揮著手。他的手段,如同范戴克隱藏圖畫的畫筆。他什麼都知道,加百列心想,他知道我會到聖丹尼斯大街來找他。是他引著我去的。

沙姆龍又開口了:「你首先要對傑奎琳負責,不是她身後餐廳里的人。你應該當時就開槍,不計任何後果!」

「就算我打中了他,傑奎琳還是會被帶走。她在車上呢,引擎還沒熄火。他們會把她帶走,我完全沒法阻止。」

「你可以朝汽車開槍。我們也有可能在街上堵住他們。」

「這難道是你想要的?在蒙特利爾的大街上來一場槍戰?你會製造又一起利勒哈默爾悲劇的。又一次安曼慘敗。又一次情報部門的大災難。」

沙姆龍轉過頭,瞪了加百列一眼,然後繼續盯著前方。

加百列說:「現在怎麼辦,阿里?」

「我們去找到他們。」

「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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