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考驗 第三十四節

豐田車放下他們,然後疾駛而去。黃色鈉光燈的光暈籠罩著一座停車場。有一組矮墩墩的紅磚公寓樓,看起來好像是一片蕭條年景時推倒廢棄的舊工廠。傑奎琳提出要自己拿自己的行李,可是尤瑟夫不聽她的。他牽住她的手,走過停車場,然後走過一塊公共綠地,其中散落著壓扁的易拉罐和破爛的玩具零件,有一個沒有頭的娃娃,衣服也丟了。一輛紅色貨車丟了前輪。一支塑料手槍。加百列的手槍,傑奎琳心裡想著,又記起普羅旺斯山裡的那一晚,當時他曾測試過她的槍法。倒好像過去了許多年一樣,簡直恍如隔世。一隻貓,藏在陰暗處朝他們吐著口水。傑奎琳揪住了尤瑟夫的手肘,幾乎叫出聲來。接著一隻狗吠叫起來,那貓沿著步道一路奔逃,從一道柵欄下面鑽出去。

「真可愛,尤瑟夫。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在鄉下還保留了這麼個地方?」

「進入室內前請別說話。」

他引著她進入一道樓梯。枯樹葉,角落裡的舊報紙,淡綠色的牆,黃色的燈光懸在頭頂。不協調的顏色衝突讓他倆都感到噁心。他們爬了兩段樓梯,穿過一道門,走過一段長長的過道。一陣刺耳的混合噪音迎接了他們——那是個孩子在尖聲呼喚媽媽,還有加勒比口音的英語在爭吵著。一台音色嘈雜的收音機正在播放BBC的節目,是湯姆·斯托帕德的《真情實料》。尤瑟夫在一扇門前停下來。門鏡下標著二十三號。他打開鎖,引她進去,扭亮一盞罩著紙質燈罩的小燈。

客廳空蕩蕩,唯有一隻破舊的扶手椅和一台電視機。電視的電源線蜿蜒在地氈上,像一條死在花園裡的蛇。透過一扇半開的門,她看見一間卧室,室內有一張擺在地上的床墊。另一扇門後面,是一間廚房,有一袋雜貨正擺在檯面上。除了缺少傢具外,整間公寓打掃得纖塵不染,還泛著一股檸檬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她打開窗,寒氣湧進來。窗戶下面有一道柵欄,柵欄外是一塊足球場。五六個男生,身穿各色熱身運動服,頭戴毛線帽,正在一輛汽車的車頭大燈照亮下踢球。他們長長的身影投影在傑奎琳窗下的磚牆上。她能聽見遠處馬路上傳來的枯燥的車聲。一列空載的火車正從高架軌道上嘎嘎地駛過。一架噴氣機也正飛過頭頂。

「你的朋友把這個地方收拾得不錯,尤瑟夫,不過這並不合我的風格。咱們為什麼不到機場附近找一間酒店呢,找個有客房服務和酒吧的地方?」

尤瑟夫正在廚房裡收拾著一包雜貨。「如果你餓了,我可以給你做點兒吃的,這裡有麵包、芝士、雞蛋、一瓶葡萄酒,還有明天早晨的咖啡和牛奶。」

傑奎琳走進廚房。地方狹小,幾乎站不下兩個人了。「別這麼正兒八經的。說真的,這地方是個狗窩。這裡為什麼空蕩蕩的?」

「我的朋友剛剛買下這裡。他還沒來得及把東西搬進來。他以前一直和父母一起住。」

「他一定非常開心,可我還是不明白,我們今晚為什麼必須在這裡住下?」

「我告訴過你,多米尼克。我們到這裡是因為這個地方安全。」

「這安全措施是防著誰?防著什麼?」

「也許你聽說過英國的國家安全部門,也就是著名的軍情五處。他們的任務就是滲透到政治流亡者和異見人士的圈子裡。他們會監視像我們這樣的人。」

「我們?」

「像我這樣的人。再有,就是那些特拉維夫來的人。」

「我又不明白了,尤瑟夫。特拉維夫來的人是誰?」

尤瑟夫抬起頭,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盯著她:「特拉維夫來的人是誰?他們是全世界最殘忍最殺戮成性的情報機構。一群受僱傭的職業殺手。這樣描述他們也許更合適。」

「為什麼以色列人會在英國的土地上對我們構成威脅?」

「哪裡有我們哪裡就會有以色列人。他們才不在乎國界不國界的。」

尤瑟夫騰空了盛食物的袋子,將它當作垃圾袋墊在垃圾桶里。「你餓嗎?」他問道。

「不,就是困極了。太晚了。」

「去睡吧。我還有些公事要處理。」

「你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吧?」

他舉起一隻手機:「我只是需要打幾個電話。」

傑奎琳伸雙臂攬住他的腰。尤瑟夫捧起她的額頭,湊到自己唇邊輕柔地吻著。

「我希望你別讓我走這一趟了。」

「只需要幾天。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希望我能相信你,我不知道除了你之外還能相信什麼。」

他又吻了她,然後用一根手指托住她的下巴,仰起她的臉,正好盯住她的眼睛:「不負責任的話我是不會說出口的。上床去吧。好好睡一覺。」

她走進卧室,連燈也懶得開。周圍的景物模模糊糊,反而能緩解她的壓抑。她伸手抓起一把被單,嗅了嗅。新洗過的。儘管如此,她還是決定穿著衣服睡覺。她躺下來,小心地把頭擱在枕頭上,一點也不讓臉和脖子接觸它的表面。她的鞋也沒脫。她最後抽了一支煙,為的是用煙味來覆蓋消毒水的氣味。她想到了加百列,想到了她在瓦勒堡的舞蹈學校。她聽著飛機聲、火車聲、足球場上沉實的踢球聲。她望著運動員大步奔躍的身影,投射在自己房間的牆上,像木偶般舞蹈著。

接著,她聽見尤瑟夫嘟嘟囔囔地對著手機講話。她聽不大清楚他在說什麼,不過也無所謂了。事實上,在滑入燥熱的夢鄉之前,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她的巴勒斯坦情人,尤瑟夫,多半是活不了多久了。

在翁斯洛花園的家,伊舍伍德將門打開數英寸,隔著保險鏈條,惡毒地看著加百列。「你知不知道現在都幾點了?」他解開鎖鏈,「快進來,免得咱倆一塊兒得肺炎。」

伊舍伍德穿著睡衣,拖著皮拖鞋,套著一襲絲綢的長睡袍。他引著加百列來到客廳,然後自己消失在廚房裡。片刻後他回來了,端著一壺咖啡和一對馬克杯。「我希望你能接受清咖啡,因為冰箱里的牛奶是撒切爾執政的時候買的。」

「清咖啡蠻好。」

「那麼,加百列,我親愛的,來此有何貴幹?」他停下來看了看錶,擠出一臉苦相,「基督啊,凌晨兩點四十五分。」

「你就要失去多米尼克了。」

「當初阿里·沙姆龍像一團毒氣一樣鑽進我的畫廊,我就猜到是這麼回事。她去哪裡了?黎巴嫩?利比亞?伊朗?順便問一句她的真實姓名是什麼?」

加百列呷了一口咖啡,什麼也沒說。

「不願意看著她走,真的。她呀,天使啊。等做得熟了,干秘書也是好樣的。」

「她不會回來了。」

「她們都不會回來的。我這個人對於弄跑女人很有一套。」

「我聽說你在和奧利弗·丁布爾比進行最後一輪談判,要賣掉畫廊。」

「一個人被捆綁在鐵軌上的時候,是沒法和人家談判的,加百列。我得匍匐,我得乞求。」

「別這樣。」

「你好大膽,坐在那兒空口說白話,對我的生意指指點點?要不是你和你的朋友『海勒先生』,我能搞到這麼一團糟的局面嗎?」

「我們的行動會比預計的提前結束。」

「然後呢?」

「然後我會回去繼續修復韋切利奧。」

「無論如何你也來不及救我了。我正式破產了,所以我才會去和奧利弗·丁布爾比談判。」

「丁布爾比是個投機分子。他會毀了畫廊的。」

「坦白說,加百列,我現在太累了,沒工夫操這份心。我需要來點兒比咖啡更有勁兒的東西。你呢?」

加百列搖搖頭。伊舍伍德拖著腳步來到櫥櫃前,在平腳酒杯里倒了點杜松子酒。

「那包里是什麼?」

「一份保障。」

「保什麼?」

「我不能按時修完韋切利奧的保險金,」加百列把包遞過去,「打開。」

伊舍伍德放下酒杯,拉開拉鏈:「哦,上帝,加百列。這是多少?」

「十萬。」

「我不能拿你的錢。」

「不是我的。沙姆龍的,通過本傑明·斯通得到的。」

「就是那個本傑明·斯通?」

「如假包換。」

「你怎麼能從本傑明·斯通那裡搞到十萬英鎊呢?」

「拿著吧,別再問了。」

「如果真的是本傑明·斯通,我想我願意拿著。」伊舍伍德舉起杜松子酒,「乾杯,加百列。過去那麼多個星期,我對你有那麼多惡劣的想法,我很抱歉。」

「那是我應得的。我本來就不該連累你。」

「一切都原諒了。」伊舍伍德盯著自己的酒杯,「那她在哪兒?永遠不回來了?」

「行動進入最後階段了。」

「你沒有把那可憐的姑娘往虎口裡推吧?」

「我希望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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