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考驗 第二十三節

大當家酒吧坐落在來徹斯特廣場的西南角。它有兩層樓,有一扇扇巨大的窗戶,所以加百列坐在戶外的一張冰涼的木凳上,依然能看到裡面的情形,就好像觀看一場多層舞台上的表演。成群的遊客和攝影者從他身旁經過。街頭藝人的表演也開場了。在廣場的一側,有個德國人正對著一隻破麥克風唱著吉米·亨德里克斯的歌,伴奏的是一把連接著功放的電吉他。在另一側,一班秘魯人正在演奏山地音樂,他們的觀眾是一群染著紫色頭髮的都市朋克。離酒吧大門數英尺的地方,有一座真人扮演的雕塑,凍僵一般立在一個支架上。他的臉上塗著古銅色油彩,用惡毒的眼光盯著加百列。

五分鐘後,尤瑟夫到了,陪他同來的是一名消瘦的棕頭髮男子。他們在大門口賄賂了大猩猩一般壯碩的門衛,突破了限制。片刻後,他們出現在二樓的窗戶里。尤瑟夫向一個瘦長的金髮女打了招呼。加百列從外套口袋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嘟囔了幾句,然後按下了掛機鍵。

五分鐘後,傑奎琳到了,還穿著早上去伊舍伍德畫廊時同樣的衣服,然而她已然垂下了她的長髮。她來到門衛面前,詢問還需要等候多久。門衛立即閃開,根本不管聚集在外面的其他客人。看著傑奎琳消失在酒吧之中,加百列聽到有人嘟囔道:「法國騷娘們兒。」

她上了樓,給自己買了一杯葡萄酒,在尤瑟夫和他的朋友數英尺以外的窗邊坐下。尤瑟夫依然在和金髮女交談,然而片刻過後,加百列看到他的眼光移到了右手邊深色頭髮的修長女孩身上。

二十分鐘後,加百列和活人雕塑都在原地沒有動,然而尤瑟夫已經撇下了金髮女,移坐在傑奎琳身邊。她用自己的眼神奉承著他,倒好像無論他說了什麼,都是她平生聽到的最引人入勝的事情。

加百列盯著真人像,塑像也盯著他以牙還牙。

到了午夜時分,他們離開酒吧,在打著旋的風中步行穿過廣場。傑奎琳打著寒戰,雙臂在乳房下抱成團。尤瑟夫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腰,將她向自己拉緊。她能感到酒勁上來了。她發現適當地依賴酒精對眼下這種情景是有幫助的。她喝的量剛好,可以釋放矜持,不用為了同一個徹底陌生的人睡覺而羞怯,而這樣的羞怯可能會暴露她的身份。同時,這點酒又不至於讓她失去自我保護的本能。

他們在查琳十字街搭上一輛計程車。

傑奎琳說道:「你住哪兒?」她知道答案,然而多米尼克·伯納德不知道。

「我在貝斯沃特有間公寓。在蘇塞克斯花園。我們要去嗎?」

她點點頭。他們沿著查琳十字街行駛,經過一間間黑了燈的店鋪,然後向西轉到牛津街,朝馬伯拱門方向駛去。有時候,他們會經過一間亮著燈的商店,或是經過一盞路燈,她會短暫地看清他的臉,就像屏幕上閃過一張照片,然後迅速被拿走。她琢磨著他的面貌。他的下巴方方正正,簡直就是規整的直角。他的鼻子又細又長,曲線精緻。他的嘴唇厚實飽滿。睫毛很長,眉毛很寬。他精細地刮過鬍子,沒有噴古龍水。

根據加百列對她的描述,她本以為尤瑟夫會是個傲慢而過分自信的人。不料他的表現卻稱得上聰明,那是一種令人愉悅舒服的聰明,其中甚至帶著幾分害羞。她想到了自己在塞普勒斯色誘過的德國化工專家。他是個禿頂,還有口臭。晚餐的時候他就告訴她自己是如何如何恨猶太人。後來,上了床,他又要她做出各種噁心的事情。

他們行駛到艾奇威路,一轉彎,來到蘇塞克斯花園。她很想抬頭看看,找到加百列設定竊聽點的那間公寓。然而她不由自主地盯上了尤瑟夫。她用手指撫著他下顎的曲線:「說真的,你可真英俊。」

他面露微笑。她心想,女人的這種恭維,他已經習慣了。

計程車來到樓前。這是塊寡淡無味的地方,方頭方腦的戰後建築,透出一股俗氣。他扶著她下車,向司機付了錢,帶著她走上一小段台階,來到大門前。他習慣用前腳掌走路,似乎隨時準備奔突或跳躍。她想,這點同加百列一樣。她又琢磨著,此刻加百列會不會正監視著他們呢。

他拿出鑰匙,找出開大門的那一把——她注意到,是耶魯型的。他將它插進鎖孔。在他引領下,他們穿過鋪著格子地氈的小門廳,走上燈光暗淡的樓梯。她想像著他接下來要做些什麼。開一瓶酒,播放輕柔的音樂,或是點燃蠟燭?又或者,他會不會像做買賣一樣直奔主題?如果他們能聊聊,也許她可以了解些他的情況,這樣對加百列會有幫助。於是她決定盡量延長色誘的時間。

在他的單元門前,他拿出第二把耶魯型鑰匙,打開了鎖死的門,然後又打開了樣式古老的防盜門。三道鎖,三把不同的鑰匙。不成問題。

他們進了公寓。房內一片黑暗。尤瑟夫關上門,隨即第一次吻了她。傑奎琳說:「我一整晚都盼你這麼做。你的嘴唇好美。」

「我一整晚都盼著做別的事情。」他又吻了她,「我給你弄點喝的好嗎?」

「你要是有,給我來一杯葡萄酒就好。」

「我想是有的。我來看看。」

他扭開了燈,一盞廉價的立燈放出光線,投射在天花板上,他將鑰匙放在門邊的一張小桌上。傑奎琳將手袋放在了鑰匙旁邊。沙姆龍的訓練開始派上用場了。她迅速審視著房間。這是一間革命知識分子的寓所,陳設稀疏,實用簡約,如同進了野外的營帳。地氈上覆蓋著三塊廉價的東方風格的地毯。茶几很大——那是一塊方形的大硬紙板,蓋在四座煤磚的墩子上,四把互不搭配的椅子各站一邊。桌子中央是一個煙灰缸,足有餐盤大小,其中殘留著幾種品牌各異的煙蒂,有幾枚還沾著唇膏的印跡,包括兩種不同的顏色。煙灰缸周圍有五六隻小杯子,其中殘留著土耳其咖啡的污漬,形狀好似羅夏墨跡測驗的痕迹。

她將注意力轉向了四壁。牆上貼著鮑勃·馬利和切·格瓦拉的海報,一幅湯米·史密斯和約翰·卡洛斯在1968年墨西哥奧運會上戴著黑色手套、舉起拳頭的照片。還有一面黑綠紅的巴勒斯坦國旗和一幅版畫,版畫的內容是一名婦女正在給一名即將步入婚禮的村姑沐浴。她認出此畫是易卜拉欣·甘納姆的作品。屋裡到處都是書,有的成堆,有的成垛,似乎正等著澆上汽油再點上一把火。一卷又一卷的中東史,中東戰爭史,阿拉法特、薩達特、本·古里安、拉賓的傳記。

「你讀了好多書啊。」傑奎琳說道。

「我讀書成癮。」

「你是哪裡人,不介意我問問吧?」

「巴勒斯坦。」

他從廚房回到屋裡,遞給她一杯紅葡萄酒。接著他舉起一隻手:「跟我來。」

加百列站在自己的窗前。卡普的激光麥克風收錄下他們的談話,然而聽起來的效果卻像是在收聽一盤斷斷續續的卡帶。當他們來到卧室,準備做愛的時候,加百列說:「關掉。」

「可是,加布,這才是最精彩的地方。」

「我說了,關掉。」

卡普調低了麥克風,關掉了電源:「我餓了。我要去走走。」

「去吧。」

「你沒事吧,加布?」

「我挺好。」

「你真的行嗎?」

「快走吧。」

一小時後,尤瑟夫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前,拉開窗帘。黃色的街燈將他的橄欖色皮膚染成了舊報紙的顏色。傑奎琳俯身趴著,下巴支在雙手上,望著他,眼光隨著他肩膀的輪廓線移動,從上至下,從方正的雙肩一直看到肌肉勁健的腰部。她琢磨著,加百列會不會也正在看著他呢?

尤瑟夫在看街道,査看停靠的車輛,審視對面的建築。他輕輕轉動身體,她看到在他背上有一道又寬又長的疤痕,從右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脊柱的中部。他們做愛的時候她摸到過。摸起來又硬又糙,如同砂紙。如同鯊魚的皮。

他此前的表現,是位溫柔的情人,動作細膩,努力為她帶去歡愉。他在她體內時,她閉上眼,想像著他是加百列,當她摸到他肩胛之間的傷疤,她想像著那是加百列的傷疤,是他執行某次秘密任務時留下的痕迹,她希望自己的雙手能將它撫平。

「你在看什麼?」她問道。

尤瑟夫轉過身,雙臂交叉在胸前。

「你以前同阿拉伯人做過愛嗎,多米尼克?」

她心想,你這是在轉移話題呢。她說:「你是我第一個。也許過一會兒我得再做一次。」

「我們睡在一起的時候就不要了。」

「我們現在不算睡在一起嗎?」

「這個隨你怎麼說。」

「好吧,我們現在算是正式睡在一起了。」她翻過身,仰面躺著,望著街燈投在她身上的光影,想像著它就是加百列凝望的眼神。「如果我們正式睡在一起了,你覺得要不要彼此加深些了解?」

他微笑著說道:「你想了解些什麼?」

「我想了解,你的後背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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