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考驗 第十九節

塔里克一下午都在趕路。他從船屋步行至中央車站,在那裡買了一張當晚駛往安特衛普的一等廂車票。他由火車站走到了紅燈區,穿過一條條迷宮般的小巷,經過一間間成人商店、妓院。無聊的酒吧,最後有一位毒品販子把他拽到一邊,向他兜售海洛因。塔里克經過一番砍價後,買下了三個人路上需要的劑量。他付了錢,將毒品滑入口袋,走開了。

在達姆廣場,他跳上一輛電車,向南經過城區,來到著名的鮮花市場。這是位於辛格爾運河邊上的一個露天花卉市場。他來到最大的一處攤位,買一束精美的傳統荷蘭花卉,攤主問他打算花多少錢,塔里克向他保證錢不是問題。攤主綻出微笑,請他二十分鐘後回來取花。

塔里克漫步穿過市場,經過一束束斑斕怒放的鬱金香、鶯尾花、百合、向日葵,最後來到一名正在畫畫的男子身前。此人一頭短黑髮,蒼白膚色,冰藍色的眼睛。他畫的是鮮花市場的場景,市場外圍有運河環繞,畫面上還有一排山牆尖聳的房舍。很夢幻,是流動的色彩和光的組合。

塔里克仁立片刻,望著他的畫作:「你會說法語嗎?」

「Oui①。」畫家答應著,眼睛依舊盯著畫布。

①Oui:法語中肯定問句的肯定答覆。

「我很欣賞你的作品。」

畫家微笑著說:「我也欣賞你的作品。」

塔里克點點頭,走開了,心裡卻不知道這個瘋癲畫家在說些什麼。

他在攤位上取了花,回到船屋。女孩睡著了。塔里克跪在她床邊,溫柔地搖晃她的肩膀。她睜開眼,望著他的眼神好像看見他發了瘋。她又閉上眼:「幾點了?」

「到工作時間了。」

「到床上來。」

「其實,我也許可以給你點別的東西,讓你更享受。」

她睜開眼,看到了花,露出微笑:「給我的?為什麼呢?」

「這是我自己的表達方式,感謝你的慷慨接待。」

「比起鮮花,我更喜歡你。脫了衣服,到床上來。」

「我還有別的東西給你。」

他拿出了幾包白色的粉末。

趁著塔里克走進廚房,英奇匆忙穿上衣服。塔里克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勺子,又點起一支蠟燭。他用火苗給毒品加熱,然而他沒有將一包海洛因融入針劑,而是將全部三包都融了進去。完事兒之後,他將溶劑吸入針筒,又拿著它回到了前艙。

英奇坐在床緣。她已經在手肘上方綁好了橡皮帶,正在查看著小臂內側,找尋著淤血之間尚能下針的靜脈。

「那根血管看起來還可以。」塔里克說著,將針筒遞給她。她用手掌抓住針筒,平靜地將針頭刺入自己的手臂。她用大拇指尖將活塞拉到底,這時候塔里克扭頭看著別處,同時她的血液倒灌,同海洛因融為一體。接著她推動活塞,同時鬆開了橡皮帶,將毒品洶湧地送入身體。

突然,她猛地抬起頭,睜圓了眼睛:「嘿,保羅,夥計,怎麼回……」

她向後摔倒在床上,劇烈地抽搐顫抖著,已經排空的針筒依然掛在她的胳膊上。塔里克安靜地走進廚房,一邊做咖啡一邊等著女孩完成她的死亡旅程。

五分鐘後,他正在將自己的東西裝進一隻小旅行袋,卻發覺船屋劇烈地搖晃起來。他抬頭看去,吃了一驚。有人上了甲板!不到幾秒鐘,門就開了,一名高大健壯的男子走進客廳。他一頭金髮,雙耳都戴著耳環。塔里克覺得他依稀同英奇有些相像。他本能地伸出手,摸到了掖在後腰裡的馬卡洛夫手槍。

男子看著塔里克:「你是誰?」

「我是英奇的朋友,在這兒住了好幾天了。」他平靜地說著,努力整理著自己的念頭。突然出現的男子令他猝不及防。五分鐘前,他剛剛鎮靜地為女孩配好了致命的藥劑,此刻他卻面對著一位有可能破壞全局的不速之客。接著他想,如果我真的是英奇的朋友,那我就沒什麼可怕的。他強作笑臉,伸出手:「我名叫保羅。」

闖入者並不理會塔里克的手:「我叫馬丁,是英奇的哥哥。她在哪裡?」

塔里克向卧室移動:「你知道英奇這個人的,她還在睡覺呢。」他意識到自己沒有關門,「讓我把門關上,免得把她吵醒。我剛做了咖啡,你要來一杯嗎?」

然而馬丁從他身邊走過去,走進了英奇的卧室。塔里克心想,該死的!局面這麼快就失去了控制,他很驚異。他意識到,自己僅有五秒鐘時間做出一個決定,該用什麼手段殺了他。

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槍殺。不過這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在荷蘭,用手槍謀殺的案例幾乎前所未聞。一個女孩插著注射器死去是一回事;不過如果是兩具屍體在一起,其中一具身上還遍布九毫米彈孔,那就完全是另—回事了。那會被當作重案調查的。警察會問訊周圍船上的主人,很可能還有人會記得他的臉。他們會向警察描述他的樣貌,警察會將它轉告給國際刑警組織,國際刑警會將它轉告給猶太人。整個西歐的警察局和國家安全部門都會搜捕他。射殺馬丁倒是可以乾淨利索,然而從長遠看他卻要付出代價。

他回頭看看廚房。他記得爐台邊的抽屜里有一把大號廚用刀。如果他用刀殺了英奇的哥哥,那看起來會比較像一起激情殺人案或是普通的市井兇殺案。然而塔里克卻感到用刀殺人是極其噁心的。還有一個問題,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他很有可能無法做到一招致命地殺死對方。疾病已經開始損耗他的身體。他的力量和耐力都削弱了。同一位更強更壯的對手來一場殊死搏鬥,那是他最不願意陷入的局面。他似乎要看著自己的夢想就要為之破滅——破壞和平進程,戰勝老對手加百列·艾隆,所有這些都將化作泡影,就因為英奇的哥哥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合時宜的出現。蕾拉選人的時候真該再精心些。

塔里克聽見馬丁在尖叫。他決定了,殺了他,用槍。

他伸手去拔腰帶間的馬卡洛夫,卻發現消音器沒裝在槍上。消音器跑哪兒去了?在外套的口袋裡,外套在客廳的椅子上。媽的!我怎麼可以如此大意?

馬丁從卧室里衝出來,面如死灰:「她死了!」

「你在說些什麼?」塔里克說著,竭力保持著鎮靜。

「她死了!我說得還不明白?她用了過量的毒品!」

「毒品?」

塔里克朝外套一寸寸靠近。如果他能從口袋裡抽出消音器,再旋在槍口上,下一步至少就可以無聲無息地殺了他。

「她胳膊上吊著針筒。身體還是溫的。多半是幾分鐘之前給自己打的針。是不是你他媽的給了她毒品,夥計?」

「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毒品的事兒。」他立刻意識到,在眼前的情境下自己的語氣太過平靜了。馬丁到來的時候,他曾努力做出不慌不忙的樣子,而此刻,對於他妹妹的死,他的表現太過漫不經心了。馬丁顯然信不過他。他怒號著,穿過客廳撲向他,舉著雙臂,握著雙拳。

塔里克放棄了取出消音器的努力。他抽出馬卡洛夫,拉動槍栓,對準馬丁的臉,一槍射穿了他的眼睛。

塔里克動作迅速。他做到了一槍致馬丁於死地,然而他也料想得到相鄰的船上或碼頭上一定有人聽見了槍聲。警察也許已經在路上了。他將馬卡洛夫塞回腰帶里,抓起行李、花束、子彈殼,走出船艙,走上船尾的甲板。夜幕已經垂下來,雪花飄落在阿姆斯特河上。黑暗可以幫助他。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在甲板上留下了腳印。於是他邊走邊用腳擦去印記,最後一躍跳上岸。

他的腳步迅速,不過很安靜。在岸邊一個黑暗處,他將行李拋進河裡。幾乎聽不見水花濺起的聲音。即使警察發現了行李袋,其中也沒有足以暴露他行蹤的線索。等到了安特衛普,他可以新買一套換洗衣服和箱子。接著他想,只要我還能到得了安特衛普。

他沿著紳士運河向西穿過城區。有一刻,他想要放棄襲擊計畫,徑直去中央車站,逃離這個國家。摩根索夫婦都是軟柿子,政治價值也不高。凱末爾之所以選擇他們,是因為刺殺他們很容易,而塔里克也可以以此給和平進程施加壓力。然而此刻,由於船上的惡劣事故,被捕的危險戲劇性地增加了。也許取消一切行動是最佳選擇。

他前方有一對海鳥從運河水面上飛升起來,振翅高飛,它們的鳴叫在岸邊的房屋間迴響著。一時間,塔里克彷彿又成了一個八歲的兒童,正光著腳奔跑在西頓的難民營里。

那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來了一封信,是寄給塔里克的父母的。信里說穆罕默德·阿爾·胡拉尼在科隆被殺了,因為他是恐怖分子——如果阿爾·胡拉尼家的幼子塔里克日後也成為恐怖分子,那他也難逃一死。塔里克的父親讓他去一趟巴解組織的辦公室,問問這封信說的是不是真的。塔里克找到一位巴解組織官員,給他看信。巴解官員讀了一遍,把信還給塔里克,命令他回家去告訴他的父親,信里都是實情。塔里克跑著穿過骯髒的難民營回到家,一路上淚水模糊了他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