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隊 第十節

「聽著,朱利。」奧利弗·丁布爾比說著,向前一傾,厚腦門罩住了桌面。他壓低聲音繼續道:「我知道你有麻煩。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你有麻煩。這裡是沒有秘密的,夥計。」

奧利弗·丁布爾比整個人都是粉紅色的,粉紅的臉色配著粉紅的襯衫,似乎總是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他的頭髮捲曲而凌亂,耳朵上還覆蓋著一些角質。在倫敦的藝術行里,伊舍伍德和丁布爾比的關係是競爭者當中最親近的了。這意味著,伊舍伍德對他僅僅懷有輕微的輕蔑。

「你失去了支持者,」丁布爾比說道,「你的畫白送都沒人要。這個月你連個前台小姑娘都留不住。人家提早兩個星期就跑了。哦,天哪,這—個叫什麼名字來著?」

「希瑟。」

「啊,對。希瑟。這樣的人都跑了可真是丟臉啊,對吧?我倒是很想對她再增加些了解。她離開我之後去了賈爾斯·皮特威那裡。可愛的姑娘,我對她說我不想侵佔朋友的森林,還替她寄走了行李。很不幸,她徑直去了新邦德街,投入了那個老鬼的懷抱。」

「好吧,我有麻煩了。」伊舍伍德說著,想要轉移話題,「你的主題是什麼?」

「是皮特威,是不是?他要把我們都趕盡殺絕,對嗎?」丁布爾比有一點港灣英語的口音,午餐時在威爾頓家消費了兩瓶勃艮第酒,口音就更重了,「請允許我向你透露些小秘密,老夥計。我們都在一條船上。沒有買主,沒有賣得出去的好畫。哪怕東西真的好,也沒人買。除了大凱子,誰也買不起梵·高,莫奈,所以到處都是些現代的,還有印象派。有—天有個流行音樂的明星來到我畫廊。想要買點什麼同他卧室里的羽絨被罩和桑達菲地毯配套。我把他支到牛津街的塞爾福里奇去了。他都沒聽出來我的幽默,蠢貨。我父親警告過我,讓我別沾這一行的邊。有時候會向基督訴苦,悔不該不聽老東西的。賈爾斯·皮特威把整個市場的油水都相干了。就憑他那些垃圾貨。耶穌啊!可他的貨的確是垃圾,是不是,朱利?」

「超級垃圾,奧利弗。」伊舍伍德同意道,又給自己倒了些葡萄酒。

「上禮拜我出門溜達的時候經過了他的一家畫廊。往櫥窗里一瞧。正好看見一幅明晃晃、亮閃閃的狗屎玩意兒,那是個法國花卉畫家畫的東西,那個人是科爾馬的……哦,他媽的,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朱利?」

「你說的是吉恩·喬治斯·伊恩?」

「啊,對,就是吉恩·喬治斯·伊恩。畫了一把玫瑰、水仙、風信子、旱金蓮、牽牛花,還有其他的花。我稱之為什錦巧克力盒子。你懂我的意思吧,朱利?」

伊舍伍德緩緩點頭,呷了一口酒。丁布爾比做了個深呼吸,繼續說道:「就在同一個晚上,我和羅迪在米拉貝爾吃晚飯。你知道的,和羅迪吃飯會是什麼樣子。不用問,我們倆午夜才走出餐廳,都喝得高高的,一點痛苦也沒有了,麻木。我和羅迪在街上逛了一陣子。他要離婚了,這個羅迪。老婆終於受夠了他的那些古玩。也不知怎麼回事兒,我們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牛逼哄哄的賈爾斯·皮特威的一座畫廊前,眼前就是那幅吉恩·喬治斯·伊恩的破玩意兒,一大把玫瑰、水仙、風信子、旱金蓮、牽牛花,還有好多別的花。」

「我不認為我想繼續聽下去。」伊舍伍德哼唧道。

「哦,你得聽,老夥計。」丁布爾比的身子傾得更近了,敏捷的小舌頭舔了舔薄薄的嘴唇,「羅迪發瘋了,開始長篇大論。他聲音好大,聖約翰森林的人多半都能聽得見。他說皮特威是個老鬼,說他得勢了,就標誌著大災難不遠了。說得好,真的。我就站在人行道上,給他喝彩,為了增添氣氛還不斷給他附和。」

丁布爾比湊得更近了,壓低了嗓音,興奮地悄聲道:「等他說完了一大篇高頭講章,他就開始用公文箱砸玻璃。你知道,就是那件他總是不肯離手的金屬傢伙。就砸了幾下,櫥窗就碎了,警報響起來了。」

「奧利弗!你跟我說實話,這回又是你胡編的吧?上帝啊!」

「真的,朱利。我還沒講完呢。我拽著羅迪的領子,我們倆撒腿就跑。羅迪喝得太高了,他後來什麼也不記得了。」

酒勁上來了,伊舍伍德有些頭痛:「這麼拙劣的故事想表達什麼主題呢,奧利弗?」

「我的主題就是,你並不孤獨。我們都是受害者。賈爾斯·皮特威傾軋的是我們大家,他還會變本加厲的。我都快給他壓扁了,看在基督的分上。」

「你緩過來了,奧利弗。你不是正在壯大嗎?很快就要再開一間更大的畫廊了。」

「哦,進展相當不錯,謝天謝地啊。不過我本來可以幹得更好。你也一樣,朱利。我不是想要批評你,不過你應該可以賣出更多的畫。」

「一切都會有轉機的。我只是需要幾周時間積攢力量,然後我就好起來了。我需要一位新女孩兒。」

「我可以給你找個女孩子。」

「不是那種女孩子。我需要一個能接電話、懂點兒藝術的女孩子。」

「我想到的那個女孩就是很會接電話,而且很懂藝術的。去年夏天你在索斯比買了一幅畫,你該不會是把希望全都拴在它身上了吧?」

「奧利弗,你怎麼……」

「我說過的,夥計,這裡沒有秘密可言。」

「奧利弗,如果這場談話是有主題的,那麼請儘快切入。」

「我的主題是,我們需要擰成一股繩。我們得結成聯盟才能求生存。說到底,我們是不可能打垮恐怖的賈爾斯·皮特威的,不過我們如果能形成堅強的防禦同盟,也許我們可以同他相安無事地共存。」

「你還是在廢話,有話直說吧,哪怕平生就一次,看在上帝面上。我又不是你眾多的情人之一。」

「好,直截了當。我想找個拍檔。」

「拍檔?什麼樣的拍檔?」

「你要聽實話?」

「是,當然。」

「拍檔就是,我把你買下來。」

「奧利弗!」

「你的畫廊不錯的。」

「奧利弗!」

「你的門廊里還有些好畫。」

「奧利弗!!」

「你甚至還保留著不錯的聲譽。我想査看一下你的庫存,然後估個好價錢。足夠的錢,讓你還清債務。然後我想把你所有賣不出去的『死貨』都燒了,找些別的替補,然後重新開張。你可以為我打工。我會付給你慷慨的薪酬,外加銷售提成。你會幹得相當不錯的,朱利。」

「給你打工?你是不是徹底瘋了?奧利弗,你好大膽!」

「別硬撐,別端著架子。這是生意,不是私事。你快淹死了,朱利安。我給你扔救生圈呢。別犯傻了,趕緊接受吧。」

然而伊舍伍德站了起來,伸手在口袋裡掏著錢。

「朱利安,拜託了,省省你的錢吧。這是我請客的派對,別做出這種舉動。」

「滾蛋!」伊舍伍德將兩張二十英鎊的鈔票摔在丁布爾比粉紅色的臉上,「你好大膽!奧利弗!說真的!」

他疾風驟雨地衝出餐廳,走回了畫廊。好吧,聖詹姆斯的豺狼鬣狗都抱成團了,奧利弗·丁布爾比想把最大的一塊腐肉留給自己。買斷我,奧利弗!做你的千秋大夢吧!居然還打算讓我為你這麼個小小的肥閹貨打工?他幾乎動了念頭,想要打電話給賈爾斯·皮特威,將砸玻璃的事情捅給他。

伊舍伍德穿過梅森場,他暗自發誓,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決不投降。不過要想戰鬥到底,他就得賣掉韋切利奧,所以他需要加百列。他必須找到他,否則他要是中了沙姆龍的蠱惑,或許會就此蒸發,永遠也找不回來了。他徑自走上樓梯,憑著慣性不自覺地走進畫廊。獨自一人的感覺令人大為沮喪。他已經習慣了每次午餐回來一進門,就看見前台後面坐著位漂亮的女孩子。他在台前坐下,在通訊錄里找出加百列的電話,撥通,聽著鈴聲響過十餘次,然後重重一甩手,將電話掛了。也許他碰巧去了鎮上,又也許他正蹲在那條該死的船上。

又或者,沙姆龍已經找到他了。

「媽的!」他輕輕說了一句。

他離開畫廊,在皮卡迪里大街上招了一輛計程車,一路駛過羅素大街。他在距離大英博物館幾個街區的地方付了錢下車,走進了拉·科內利森·宋藝術品耗材商店的門廳。他站在磨損的木地板上,周圍環繞著油漆光鮮的貨架和滿架的顏料、調色板、紙張、畫布、畫筆、木炭條。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

一位名叫佩內洛普的女店員披著一頭亞麻色的頭髮,在櫃檯後殷勤地向他微笑。

「你好,小佩。」

「朱利安,老大,」她深吸一口氣,說道,「你好嗎?上帝,你怎麼那麼憔悴?」

「和奧利弗·丁布爾比吃午飯了,」他無需再做更多的解釋,「聽著,我琢磨著你們是不是見過咱們的一位老朋友。他不接我的電話,我就開始擔心了,他該不是從康沃爾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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