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隊 第五節

烏茲·納沃特於次日早晨前往特拉維夫。他來到沙姆龍的「黑色辦公室」,這意味著,不論是勒夫還是其他高級下屬,都不可能看到他的造訪。他用那隻粗壯的胳膊勾著一隻光溜溜的金屬質公文包,就是生意人愛用的那種,就好像裡面裝了太珍貴的東西,連皮革也不足以保證其安全。他搭乘的是以色列航空公司的航班,不過同其他旅客不同的是,沒有人要求納沃特開箱接受檢查。他也沒有被迫經歷令人發瘋的程序,沒有遭受以色列航空保安部的問訊,更沒有面對那些曬得黝黑的青年安保人員。他平平安安地走進了沙姆龍的辦公室。剛一進屋,他就擺弄著公文箱的組合部件——這是離開巴黎大使館之後他第一次打開箱子。他把手伸進箱子,只取出了一件東西:一盤錄像帶。

這盤錄像,納沃特數不清老頭兒看了多少遍。二十遍,三十遍,也許五十遍。他抽了許多支廉價的土耳其香煙,納沃特隔著煙霧,幾乎看不清播放錄像的屏幕。沙姆龍看得入了迷。他坐在椅子里,雙臂交疊,頭後仰著,為的是從黑邊老花鏡的縫隙處向外探望。他的鼻子向前戳著,好似一把匕首。納沃特偶爾會對錄像的背景做幾句解說,然而沙姆龍此刻只能聽見自己心裡的聲音。

「據博物館的保安部說,伊利亞胡和他的陪同人員十點二十七分進入汽車,」納沃特說道,「你可以在屏幕上看到有時間顯示,阿拉伯人在十點二十六分整撥打了報信電話。」

沙姆龍什麼也沒說,按了一下遙控器的倒帶鍵,又看了一遍錄像。

「看他的手,」納沃特屏住呼吸說道,「號碼是預先輸入手機的。他只是用大拇指按了兩三下鍵盤,然後就開始通話了。」

沙姆龍沒有任何反應,既沒有對這個信息發生興趣,也沒有表示他認為此事與主題完全無關。

「也許我們可以從電信公司獲得記錄,」納沃特說完,又補了一句,「也許我們可以找到他撥打的那個號碼,讓它帶我們找到塔里克。」

沙姆龍沒有開口,其實他本想告訴年輕的納沃特,在塔里克和法國電信公司之間多半還隔著半打特工。像這樣的查詢,聽起來挺聰明,卻是絕對不會有結果的。

「給我說說,烏茲,」沙姆龍終於開口了,「那小子的銀盤裡放著什麼吃的?」

「頭兒,你說什麼?」

「食物,法式開胃菜,他盤子里的。那是什麼呀?」

「雞肉,頭兒。」

「什麼樣的雞肉,烏茲?」

「我不知道,頭兒,就是雞肉。」

沙姆龍失望地搖搖頭:「那是唐杜里烤雞,烏茲。唐杜里,來自印度。」

「隨你怎麼說,頭兒。」

「唐杜里烤雞,」沙姆龍重複著,「這個有點兒意思。你應該注意到,烏茲。」

納沃特領用了一輛機構的公車,超速飛馳在通往凱撒里亞的沿海大道上。他剛剛完成了一項非常漂亮的任務——從奧塞博物館偷出來一盤錄像帶,然而老頭兒唯一感興趣的內容只是其中的雞肉。究竟是肯德基還是唐杜里,又有何區別呢?也許勒夫是對的,也許沙姆龍真的是過氣了。所謂「行將赴地獄的老人」啊。

最近在機構內部流傳著一個說法:我們離上一次災難越遠,離下一次災難就越近。沙姆龍會踩上一腳屎的,沒跑兒。然後,他們就可以再次把他掃地出門,這回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然而納沃特發覺,他自己真的很在乎老頭兒對他的看法。與他的同齡官員一樣,他也極其尊敬沙姆龍。他多年來為老人做了很多事情,都是別人不願乾的臟活兒,都是必須對勒夫和其他人保密的事情。他願意做任何事情,只要能挽回老人的威望。

他開進了凱撒里亞,在一幢距海邊只有幾條街的公寓樓前停好車。他走進了門廳,乘電梯到了四樓。他手上還保留著鑰匙,不過還是選擇了敲門。他事先沒有打電話說自己要來。她身邊也許還有別的男人——貝拉一向有很多男人。

她開了門,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一件破襯衫。她身材修長,面容美麗,那是一張似乎永遠沉浸在哀痛中的面孔。她略微掩藏了一下怨恨的表情,向納沃特打了招呼,隨即讓開一條路請他進來。她的公寓充滿了一股二手書店的氣息和熏香的味道。她是個作家兼歷史學家,阿拉伯事務的專家,有時候還給納沃特的機構提供敘利亞和伊拉克政治的諮詢服務。機構派納沃特去歐洲之前,他們已經是情人了,他選擇了前線而沒有選擇她,為此她有些瞧不起他。納沃特親吻著她,溫柔地將她往卧室里拉。她略微反抗了一下,不過沒有堅持。

過後,她說:「你在想什麼呢?」

「沙姆龍。」

「他現在怎樣?」

他儘可能多地講給她聽,不能說細節,只能講主旨。

「沙姆龍工作起來什麼樣子,你知道的,」她說,「他要是想要什麼,就會逼著你,直到累垮了你為止。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巴黎去,把這件事忘了,或者,你可以今晚開車去太巴列,看看老不死的到底是什麼心思。」

「也許我根本不想知道。」

「放屁,烏茲。你怎麼會不想知道呢。我要是對你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連眼都不會眨。可是老頭朝你翻個白眼,你就癱倒了。」

「你錯了,貝拉。」

「錯在哪裡?」

「首先,如果你說再也不想見到我,我會立刻退出機構,求你嫁給我。」

她吻了他的嘴唇,說道:「我再也不想見你了。」

納沃特微笑著閉上雙眼。

貝拉說:「我的上帝,你真是個可怕的騙子,烏茲·納沃特。」

「凱撒里亞有沒有印度餐廳?」

「還真有一家,相當不錯,也不遠。」

「他們有沒有唐杜里烤雞?」

「你這等於在問,義大利餐廳有沒有意粉。」

「穿好衣服。咱們這就去。」

「我想自己在家做點菜。我不想出去。」

然而納沃特已經提上了褲子。

「穿好衣服。我需要唐杜里烤雞。」

接下來的七十二個小時,阿里·沙姆龍就好像嗅見了某種煙味。他瘋狂地尋找著火源。一旦風聞他要來訪,人們就會像房間投進了手榴彈一樣,全體奔逃。他在掃羅王大道的機構里四處逡巡,也不事先通知就闖進會議現場,督促下屬更努力地尋找,更仔細地監聽。最後一次見到塔里克的確切情況是怎樣的?巴黎刺殺團隊的其他成員怎麼樣了?截獲了什麼有意思的電子情報嗎?他們之間有沒有聯絡?他們有沒有計畫再次出擊?勒夫在餐廳吃夜宵的時候對莫迪凱說:沙姆龍腦子發熱了。殺人狂。最好將他隔離,免得傳染。把他送進沙漠。讓他上月球狂嚎去,直到病好為止。

本案的第二個突破,發生在納沃特送來錄像的二十四小時後。是調研處的那位瘦小的西蒙發現的。他光著腳,穿著運動衫奔進了沙姆龍的辦公室,用咬裂的指甲緊緊攥著一份文件:「是穆罕默德·阿齊茲,頭兒。他曾經是『人陣』①的成員,陣線在和平進程的協議上簽字以後,他就成了塔里克的人。」

①人陣(the Popular Front):全稱為「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陣線」,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中的第二大組織。

「穆罕默德·阿齊茲是誰?」沙姆龍一邊問,一邊透過煙霧好奇地瞥著西蒙。

「就是奧塞博物館的那個男孩。我讓影像實驗室的技師分析了監控錄像,然後我在資料庫里做了查詢。錯不了,那個打手機的侍者就是穆罕默德·阿齊茲。」

「你確定是阿齊茲?」

「肯定,頭兒。」

「你確定阿齊茲現在為塔里克工作?」

「我拿性命擔保。」

「注意你的措辭,西蒙。」

西蒙把文件放在桌上,出去了。沙姆龍如今得到了他想要的:巴黎刺殺案中到處都是塔里克的痕迹,證據確鑿。當天晚上,滿眼疲倦的約西出現在沙姆龍的門前:「我聽到了些有意思的事兒,頭兒。」

「說吧,約西。」

「我們部門在希臘的一位朋友剛剛給雅典站送了個消息。有個叫艾哈邁德·納托爾的巴勒斯坦人數日前在薩莫斯島遭人謀殺。頭部中了兩槍,屍體留在一座別墅里。」

「艾哈邁德·納托爾是什麼人?」

「我們不清楚。西蒙正在查尋。」

「別墅主人是誰?」

「這是最有意思的一件事,頭兒。別墅出租給了一個英國人,名叫帕特里克·雷諾德。希臘警方正在尋找此人。」

「還有呢?」

「出租合同上留下了倫敦的地址,不過那裡沒有帕特里克·雷諾德。倫敦的電話號碼也不是這個帕特里克·雷諾德的。照希臘和英國當局的意思,這個人不存在。」

老人要離開一段時間了——拉米能感覺得到。

即便是用太巴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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