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隊 第二節

如果艾米莉·派克沒有在那場酒氣熏熏的晚宴上遇到那個叫路尼的男子,陌生客的隱居生涯縱然躁動不安,卻也不會受到攪擾。那是在十月下旬的一個雨夜。晚宴的組織者是一名叫蕾拉·哈里發的約旦學生。同陌生客一樣,艾米莉·派克也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畢業以後她就搬到了巴黎,期望可以治癒受傷的心靈。然而她在身體上卻與陌生客沒有絲毫相似。她的步態散漫,略微有些跛腳。她的雙腿太長,胯太寬,胸部太過沉重,於是她一旦行動起來,身體各個部節似乎都在互相掣肘。她的衣櫥也沒什麼花樣,褪色牛仔褲,膝蓋上開了時髦的裂口,一件夾棉的夾克衫讓她看起來好像一個巨大的枕頭套。還有她的那張臉——一張波蘭農婦的臉,這是她母親常說的。圓臉頰,厚嘴唇,大下巴,一雙棕色的眼睛擠得太近了。「我看,你不光有你父親的面孔,」她母親還說,「恐怕還有你父親脆弱的心。」

艾米莉是十月中旬在蒙馬特博物館遇到蕾拉的。蕾拉是索邦大學的學生,有一頭烏亮的頭髮,一雙棕色的大眼睛,美貌驚人,氣場強大。她在安曼、羅馬和倫敦長大,能流利地說五六種語言。她所有的一切恰恰是艾米莉沒有的,美貌、自信、大都會氣質。慢慢地,艾米莉向蕾拉吐露了她的全部秘密——母親如何讓她覺得自己丑陋無比;她被未婚夫拋棄後心裡的痛楚;她心頭最深切的恐懼:擔心再也不會有人愛她。蕾拉向她保證,一切都可以搞定。蕾拉承諾給艾米莉介紹一個男人,保管她可以就此忘掉大學裡那個男孩和那段愚蠢的戀情。

事情發生在蕾拉組織的晚宴派對上。她邀請了二十位客人造訪她在巴黎蒙帕納斯的小公寓。他們擠在一切可以騰出來的空間里進餐:沙發上,地上,床上。一切都是巴黎波西米亞范兒的,街角烤肉店裡買來的烤雞,一大堆韋爾特色拉,芝士,還有喝不完的廉價波爾多紅酒。其他幾位也是索邦大學的學生。有一位藝術家,一位年輕的德國散文家,一位義大利伯爵的兒子。一位長相漂亮的英國男生,一頭金髮,名叫羅德·雷。還有一位爵士樂手,他能像艾爾·迪·米歐拉那樣彈奏吉他。房間里的動靜猶如巴別塔。交談聲時而英語對法語,時而英語對義大利語,又或是義大利語對西班牙語。艾米莉望著蕾拉在公寓里走來走去,同人相互親吻著面頰,點著香煙。蕾拉信手拈來的交際本領和組織天才讓她讚歎稱奇。

「他來了,你知道的,艾米莉——這個男人會和你共浴愛河。」

路尼。路尼是從南邊的什麼地方來的,那個小鎮艾米莉從沒聽說過,好像是在尼斯那一帶的山裡。路尼家裡不算有錢,卻很少花時間去打工,又或者是根本不樂意工作。路尼愛周遊四方,愛博覽圖書,路尼蔑視政治——「政治是心志孱弱者的健身操,艾米莉。政治和真實的生命毫無關係。」路尼的面孔放在人群里毫不引人注目,然而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非常耐看。路尼的眼睛會閃出神秘的熱情,這讓艾米莉琢磨不透。蕾拉晚會的當夜,路尼就和她上了床,這讓她嘗到了以往想也想不到的滋味。路尼說他要在巴黎逗留幾周——「能不能讓我住在你家裡,艾米莉?蕾拉這兒沒房間了。你知道蕾拉這人。她有太多的衣服,太多的東西,太多的男人。」是路尼讓她再次快樂起來。路尼也最終會使她治癒的心再次破碎。

他已經開始漸漸遠去了。她可以感到他在慢慢成長,每天都在和她疏遠。他獨處的時間越來越長,每天都會失蹤幾個小時,然後毫無徵兆地重新出現。如果她問他去了哪裡,他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辭。她懷疑他去見另一個女人了。在她的想像中,那是位纖瘦的法國姑娘——一個床上功夫無師自通的女孩子。

那天下午,艾米莉穿過蒙馬特區的狹窄街道,一路逛到了諾文街。她站在一家小酒館的深紅雨篷下,貼著窗戶向里窺望。路尼正坐在走道附近的一張桌前。有個男人和他在一起,深色頭髮,比他小几歲。艾米莉走進酒館的時候,那男子站起來,迅速走了出去。艾米莉脫下外套坐下來。路尼為她倒了酒。

她問道:「那男的是誰?」

「一位老相識而已。」

「他叫什麼名字?」

「吉恩。」他說,「你要不要……」

「你的朋友忘記了他的背包。」

「這是我的。」路尼說著,伸出一隻手按住了它。

「真的?我以前從沒見你背過。」

「相信我,艾米莉,這是我的。你餓嗎?」

你又在轉移話題了。她說:「我其實餓極了。我一整個下午都在頂著寒風走路。」

「真的嗎?為什麼呢?」

「就是想想心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從椅子上拿走了背包,放在腳邊:「你都想了些什麼?」

「真的沒什麼,路尼,沒什麼要緊的。」

「你一向把什麼秘密都告訴我的。」

「是的,可你從來不告訴我你的秘密。」

「你還在為背包的事彆扭嗎?」

「我沒有為這個彆扭。就是好奇,如此而已。」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那就告訴你,這是個驚喜。」

「給誰的?」

「給你!」他微笑著,「我本打算等一下再給你的。」

「你給我買了一個背包?真夠有創意的,路尼,你也太浪漫了。」

「驚喜是包裡面的東西。」

「我不喜歡驚喜。」

「為什麼?」

「因為根據我的經驗,驚喜本身總是滿足不了對驚喜的期望值。我已經失望過太多次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

「艾米莉,我永遠不會讓你失望的。我太愛你了。」

「哦,路尼,我情願你沒說過這話。」

「可這偏偏就是事實。咱們吃點東西,好嗎?然後再散散步。」

澤福·伊利亞胡大使站在奧塞博物館的中央大廳里,用盡所有的外交手段掩藏著自己無以復加的厭倦。儘管巴黎的秋天沉悶陰鬱,他依然曬得黝黑,精瘦得不亞於體育健將。這一刻,他的情緒急躁,如同一盆炭火。他最煩這一類的集會。伊利亞胡並不排斥藝術,只是沒有時間涉獵此道。他依然保持著以色列集體農場的工作態度,在外交生涯之餘,他還從金融投資中獲得了數以百萬計的利潤。

有人為了說服他參加今晚的開幕式,列出了這麼一條理由:他可以藉此機會同法國外交部長獲得一段非官方的相處時間。法國和以色列的關係正處於冰凍期。法國方面的憤怒緣自兩名以色列情報官員被捕——他們有意收買法國國防部的一位文官。以色列也憤怒,因為法國最近同意向以色列的一個阿拉伯敵國出售戰機和核反應堆技術。然而當伊利亞胡向法國外長攀談的時候,部長全然不理會他,又故意同埃及駐法大使熱絡地談論起中東和平進程的問題來。

伊利亞胡生氣了——又生氣,又無聊,又沒趣。明天晚上他就要回以色列了。表面上,他是要出席外交部的一個會議,然而他同時也計畫在紅海邊的埃拉特逗留數日。他盼望著這次行程。他想念以色列,想念那裡的喧囂聲,松木的氣味,通往耶路撒冷路上的塵土,加利利山區的冬雨。

一名身穿白色緊身衣的侍者為他遞上了香檳。伊利亞胡搖搖頭:「給我點咖啡,謝謝。」他在人頭攢動的人群中尋找著自己的妻子漢娜,他看到她了,就站在大使館的代辦摩西·塞維爾旁邊。塞維爾是位專業的外交家,高傲,矜持,這樣的氣質完全符合巴黎,符合他的崗位。

侍者回來了,端來了一個銀色托盤,上面托著一杯清咖啡。

「不需要了。」伊利亞胡說著,從人群中分開一條路。

塞維爾說:「同外交部長的交流如何?」

「他不搭理我。」

「混蛋。」

大使向他的妻子伸出手去:「咱們走。一堆廢話,我受夠了。」

「別忘了明天早晨,」塞維爾說,「八點鐘和《世界報》的編輯一道用早餐。」

「我情願去拔牙。」

「很重要的,澤福。」

「別擔心。我會一如既往保持我的魅力的。」

塞維爾搖搖頭:「那再會了。」

亞歷山大三世橋是艾米莉在巴黎最喜歡的景點。夜晚,她喜歡站在優雅的橋拱正中,向著巴黎聖母院方向眺望塞納河。右側是教堂的金頂,聳立在巴黎榮軍院之上,左側則是大小皇宮。

晚餐後,路尼帶艾米莉來到橋上,向她展示驚喜。他們沿著欄杆,經過橋上的裝飾燈、小天使和仙女雕像,一直來到橋面的正中。路尼從背包里取出一個方形的小禮盒遞給了她。

「給我?」

「當然是給你!」

艾米莉像個孩子一樣撕掉包裝彩紙,打開了皮革質的盒子。裡面是一隻鑲著珍珠和鑽石的祖母綠手鐲。一定花了他不少錢。「路尼。我的上帝啊!太美了!」

「我來幫你戴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