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尖峰時刻

太陽像一團火,發出血色的光芒。雲霞簇擁著,翻飛著,像燃燒的舞女,宣示著生命的終極輝煌。蒼蒼莽莽的群山,帶著躁動一天的倦意,靜卧在淡淡的霧靄之中……

小車像一艘飛船,劃破金黃色的夕嵐,向流沙鎮賓士。

坐在箭一般飛奔的車裡,會計陳紅憐感到有些目眩。她碰了一下公司老闆周松青的胳膊,提示道:「慢一點嘛!」

周松青踏著油門的腳一動不動。他像一個把腦袋拴在褲腰上的摩托「暴走族」,只要一上路,一給油,速度再也降不下來了。周松青喜歡刺激,喜歡讓每一個細胞都綳起來的生死時速。他覺得,平平淡淡來一生,不如風風光光活一時。

天幕低垂,黛色的山巒已經把半個太陽吞噬。周松青富有稜角的臉被夕照切割成陰陽兩色,一邊如海水,一邊似火焰。

陳紅憐側目而望,心生一縷恐懼。

陳紅憐不會想到,她身旁坐著的這位老闆不久後成為國務院總理點名的嫌犯,她自己也因參與犯罪將在牢里獻出十載青春年華。

是時,在廣東潮汕地區,騙取出口退稅已經成了一些政府官員與犯罪分子共同參與的一大「產業」,國家稅款被瘋狂盜取,當地的經濟和稅收秩序幾近崩潰……

在這個溫濕的騙稅土壤中,無數個周松青、陳紅憐破土而出,沐著暖陽,浴著雨露,野草般瘋長。

周松青把車停在了華都飯店門前。

華都飯店是當地的一家很不錯的酒店,位於一個十字路口旁邊。走進約定的包間,周松青一看,周曉晴、黃文龍、羅村茂都已到了,還有一位稍為年長的陌生人,知道這就是陳楚榮了。

這樣的聚會經常舉行,除逢年過節外,一般都是誰高興誰召集一下,反正大家都住在流沙鎮。流沙名曰鎮,實為普寧市政府所在地,現已沒有多少鎮的痕迹了。今天聚會多了一位客人陳楚榮。陳楚榮是與普寧市緊臨的潮陽市人。

聚會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說說閑話,通通情報,傳傳經驗。比如哪裡「生意」好做,自己與哪位領導有來往,以及誰最近交了桃花運。總之,一來為了大家聚在一起熱鬧熱鬧,二來相互間在生意上有個照應。如今,社會已經進入大協作時代,想做單槍匹馬、獨來獨往的俠客已經不行了。

周曉晴是酒桌上的核心人物,因為他兩邊的人都熟。陳楚榮是他「生意」上的引路人。早在1996年,當騙稅之風再次興起不久,陳楚榮就已經在潮陽折騰開了。一次偶然的相遇,陳楚榮把周曉晴帶上了暴富之路。周曉晴暴富之後,又拉上黃文龍,黃文龍又拉上周松青。

侃得最歡的還是黃文龍。幾杯「人頭馬」落肚,他的思路越發開闊。他從女人談到裸奔,從偷騙稅談到黃賭毒,又從社會風氣談到自己廣泛的社交。「我認識流沙鎮的鎮長黃小士,認識城區稅務分局的局長林有,認識市委書記丁韋文,還同市長賴辰俊一起喝過酒。」黃文龍人高馬大,嗓門兒也特別大,「流沙地面的事,我能橫趟。只要你陳哥想來流沙辦企業,我黃文龍可以負責一切……」

陳哥就是陳楚榮,他像喝啤酒般一口喝了人頭馬後便問:「普寧有什麼好呢?」

黃文龍點上手中的萬寶路,然後細細說來:「『出口』方面,你們潮陽雖然『手法』新一點,『步子』快一點,但『環境』沒有普寧好,這裡『做事』不但不用偷偷摸摸,而且能得到方方面面的支持。比如,企業是否真實存在,工商不會『深究』;上面來檢查,鎮領導會替你打掩護,會安排真實的企業來做你的替身;在流沙,『出口企業』需要預繳的稅款,鎮政府也會給你解決。當然,潮陽的『環境』也不錯,只是跟哪兒比了。」

周松青端起了酒杯,說:「今天陳哥好不容易來看咱們,別老談『業務』。來,喝酒!」

黃文龍以欽佩的眼光看了看周松青,然後說:「如今混得最好的,應該是你。你身份有了,是檢察院的人,還是院長身邊的紅人;錢也有了,下半輩子不用愁了;女人也有了,還是個大美妞……你要是當了院長,可得把我們弄進去啊!」

周松青嘿嘿地笑著,白白的面孔顯得更加光亮,他說:「當我當上院長的時候,你們都已經是千萬富翁了,到時,恐怕請你們都不會去了。」

周松青是一年前被當做「能人」請進普寧市檢察院的,並在檢察院承包了一家瀕臨倒閉的公司。當然,他與院長周廣森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如何維繫這層關係,還有一段周松青身邊的人都知道的秘密,其中當然包括金錢往來。周松青被捕後,為了活命,不得已吐露了向周廣森巨額行賄一事。這是後話。

三十齣頭的周松青在市場上闖蕩了多年,雖然也掙到了一些錢,在流沙開了一家洗浴中心,但真正起步,還是在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之後。1998年,騙稅風潮已經席捲潮汕,尤其是潮汕的潮陽和普寧兩市。這對很有「市場頭腦」的周松青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難以抵禦的誘惑。想想身邊的人,包括過去做買賣還不如自己的黃文龍,都做起了「稅收大生意」,把腰包撐得鼓鼓的,周松青還能沉得住氣嗎?

有一天,周松青終於找到了黃文龍,希望跟他一起干。

對如何騙稅一事,潮汕人從來不保守,反正錢是國家的,與己無關。如同河裡的水,你願意舀多少就舀多少,河水不會因為你多舀兩勺就幹了。何況黃文龍與周松青好得像哥兒倆似的。黃文龍告訴周松青,「虛開」比較簡單,只需跟稅務局打交道,把發票領出來,再開給要票的企業,然後由他們拿回去抵扣稅款,等於逃了稅。這樣,開票人可以坐收手續費。如果騙稅就比較複雜,騙稅是搞假出口,然後騙取國家的出口退稅,但這比較複雜,你除了要打通稅務局,還得打通外經貿、海關、外匯管理等環節,即使找「中介」代理,那你自己也得在行。關於後者,周松青覺得搞不懂,乾脆就先搞「虛開」。

很快,周松青企業的工商、稅務登記等一應手續辦了下來。等周松青大筆一揮,親手撕下第一張增值稅發票時,他才知道「開票」原來這麼簡單:只要在稅務局申請到「一般納稅人」資格,然後從稅務局領出增值稅發票,再做虛假銷售,將發票開給需要發票的企業,那些企業拿著發票就可以進行進項抵扣,一般為發票面值的17%。作為開票者,可以得到大約4%的提成。比如開了一張5萬元的票,你就可以得到2000元的提成。儘管還要給稅務局繳點稅,還有一些其他成本,但開幾百萬、幾千萬就不是小數目了。而開票就是動動筆,寫幾個字,輕鬆得不能再輕鬆了。

周松青興奮到了極點。

他想,人的命,天註定。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運氣來了,想擋都擋不住。

一個選擇,就像按一下電鈕,或者說敲一下鍵盤,便改變了周松青的命運。

憑著自己的能耐,周松青敲開了檢察院的大門。承包檢察院的公司後,「生意」果然做得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有了檢察院這塊金字招牌,周松青的腰桿兒就更硬了。過去,領發票有時會遇到一些麻煩;如今,人家是檢察院下屬的企業,你還能不放心嗎?再說,自己是檢察院的人,不像一些個體戶,弄不好一天前還在地里幹活呢。而自己是拿官餉的,同你們稅務幹部一樣,都是穿制服的。走進稅務局,不用再說好話,遞笑臉。最多遞一些銀子,那是有所圖的,是吃小虧佔大便宜。

公司的「業務」做了起來,肅穆的檢察院大門突然多了進進出出的「生意」人。周松青有孫悟空一樣的本領,一眨眼工夫,一家公司就擴展到17家,而且全部辦理了工商註冊等合法手續。這些公司全在檢察院大門內的一個房間里「聯合辦公」。為了做好「生意」,不讓收票地的稅務機關懷疑,周松青先後一共刻了528枚公章,印刷廠、機械廠、加油站、醫藥站各種印章應有盡有,就像孫猴變戲法,一業成百業,一家變百家,讓你看不出破綻,起不了疑心。

拿檢察院的牌子辦公司,確實要方便得多。但在這樣扎眼的地方「幹事」,卻不是那麼順手。有的客戶一看見檢察院大樓門上威嚴的國徽,手心裡冒汗,腿肚子轉筋,生意多少受到一些影響。

為了把「生意」做得更大,周松青就把公司搬到了城西的一棟二層小樓。離小樓約百米,是一家銀行。這也是周松青把辦公地點選在這裡的原因之一。小樓一層接待「客人」,洽談「生意」,周松青花兩萬元錢,買了一長排皮沙發,牆角放了飲水機,現在做生意都要講服務,周松青知道這個理。二層是開票的地方,辦完手續後,工作人員電話通知二層的會計開票。幾個房間的計算機鍵盤敲得噼啪響,12個會計忙得不亦樂乎,每天要分兩次往銀行送錢。

周松青的「生意」如火如荼。他不僅把城西當做據點,而且還分別在大坪、里湖、洪陽三鎮的稅務分局辦理了稅務登記,為的是做大「生意」。

周松青在城區、里湖、洪湖抵扣稅款領取發票還算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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