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的記憶 第六章

我去了早良的辦公室,和他面對面坐了下來。

他聽完我的大堆話,總算不再保持沉默。

「你的推理真是有趣……」他給我倒了茶,苦笑道,「就憑這些,你就說我殺了人,未免太牽強吧。再者,你認為是關鍵證據的那張照片,沒準只是田所編造的謊話。若我真殺了人,又豈會留下那樣重要的照片。你光憑這些就想讓警察抓我,簡直大錯特錯。」

「……」

「屍體呢?沒找到吧?你想想看,這畢竟是二十六年前的事呀,訴訟時效都過了。再說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不是咲子的男朋友?我只是把我所見的事實寫進小說罷了,而且是二十年前就寫好了。」

「這就是你的目的吧?」我總算聽出了他的潛台詞,「你想利用這篇小說把自己偽裝成善意的局外人。實際上,你根本沒有遵照你的日記來寫吧?」

「這個嘛,都是你的空想。」

「你就不覺得死去的咲子很可憐?關係明明那麼好……」

「啰唆。有本事的話,去跟警察說吧。」

早良的額頭上青筋暴出。

「警察什麼的都無所謂。正如你剛才說的,時效都過了,但是……」

「但是什麼?」

「我識破了你編造的謊言。我不去報警,只是不想把你逼上絕路。」

「……」

「我本來不知道她們要和肯特會合一事,你卻把它寫進小說,又特意告訴了田所——這都是為了日後發現咲子的失蹤而準備的謊言。」

「謊言?」早良冷笑道,「那你去調查一下好了。」

「我和田所都查完了。」我站起身來,「我見過咲子的哥哥了。確實如你所說,美千代要去丹麥跟到那裡出差的男朋友會合。因為有約在先,她沒等見到遲到的幸子就獨自坐上火車出發了。她住的地方,幸子是知道的。美千代萬萬沒想到她會失蹤,所以繼續和男朋友去旅行了。美千代相信幸子會有辦法跟上來。這直接導致幸子失蹤的時間無法明確。」

「……」

「她們決定去旅行,是美千代訂婚那天,也就是那次聚會的白天。我和你那天一早就去了大英博物館,別說她要和肯特會合,就連她們要去旅行的事,你都不該有機會知道,包括到了晚上以後都沒人提。會合的事若是你捏造的就罷了,然而這是事實,所以就很可疑。你是從哪裡聽說這件事的?你和田所說到這件事的時候,大家尚未得知咲子失蹤。只有一個解釋,那是咲子親口告訴你的!跟一對情侶去做婚前旅行無疑太可悲了,她興許會因此自殺……你故意對大家散布這個消息,這樣一來,就是知道她失蹤,大家也會理解。而你又怕警察會來調查此事,故意虛構了我和咲子的戀人關係,就算我堅決否認,只要你做證說我們看上去明明就是情侶,我便無話可說了,對不對?結果,警察沒有查到你身上。事情若到此結束就罷了,可是你偏偏要寫小說,還把自己描繪成一個操著大阪方言的笨蛋。不僅如此,你極力渲染我和咲子的關係,這跟你就會合一事說謊實是異曲同工。你從一開始就做足了準備。你把雜誌送給田所,我看也是出於這個目的。你想在他的記憶中留下我和咲子是戀人的印象,又把你知道她們要和肯特會合的事情說得像是偶然聽到一樣。警方當時調查了好些人,搞得大家似乎都知道了咲子身上那顆黑痣。你想讓別人覺得你是從我那裡聽說的,就特意加了那個場面。實際上,知道她黑痣的只是有限幾人,包括我和田所都是最近才知道的。然而你這傢伙畢竟是兇手,疑神疑鬼,總覺得大家會不會都知道了……後來你也醒悟了這一點,與其這樣說,不如說雖然二十六年過去了,你看到黑痣還是會像驚弓之鳥。案件時效過了,你沒想到咲子的哥哥會看到這篇小說,就在編輯的慫恿下發表了。事到如今,你自然不想重提舊案,所以才慌忙跑來告訴我那只是你的虛構。我本來不知道咲子失蹤的事,你卻畫蛇添足多做解釋,說你也是頭一次聽說她失蹤的事。然而,田所說他二十幾年前就從你那裡聽說這件事了。你埋伏過多,反而露了馬腳。」我說到這裡,早良沮喪地垂下了頭。

我問道:「是你殺了咲子吧?」

他沉著臉點了點頭。

「可是……為什麼你要嫁禍到我身上?」

「都是因為你!」早良憤憤道,「你給咲子看了那張照片吧?」我被他這樣一說,登時有些不寒而慄。

我確實記得那個場景。就在告別聚會前不久……

我開著門躺在床上,等著美千代進來。那天早上,她說要從店裡帶飯糰給我,所以我算好時間便開始準備,假裝睡著了,還在枕邊放著那張裸體照片。反正門開著,如果她看見我在睡覺,興許會直接進來把飯糰放在枕邊的桌子上,如此她便會看到那張裸照。我拿不准她會討厭我還是同情我,打算賭上一把,如果她覺得我可憐,說不定會跟我睡吧。現在想來,真是鋌而走險的權宜之計。

當時的我明明只是個孩子,卻那樣渴望女人。

難道當時進來的人……是咲子?

我絕望了。我一直認為那個悄悄進來看完照片就走掉的人是美千代,不料竟是咲子!

「你現在哭也來不及了!」早良怒吼道,「我給咲子拍了那張用來紀念的照片,僥倖地以為反正看不到臉,就賣給了田所。我真是卑鄙。萬沒想到他竟然給你了一張……這一切真是好笑死了!」

他開始嗚咽。

「咲子哭喊著要把我告到警察局,說我玩弄她。」

「我當然是玩玩啊,否則哪裡會和她那樣的女人睡覺!要是在日本,我才懶得搭理這種女人。我只是沒有女人,覺得寂寞罷了。哪知她竟要告我婚姻詐騙,我才不會容忍這種女人把我的未來搞得亂七八糟,索性把她騙出去殺了。而你,憑什麼在這裡指責我!要不是你讓她看到那張照片,事情哪裡會變成這樣!你要負一半責任!為什麼非讓我一個人承受這份罪惡。」

早良不住地捶打桌子,眼淚簌簌落下。

我慢慢站起身來。

他扯著我的褲腿,喊道:「你到底想怎樣?」

「恐怕我比你更不是人。」我坦言道,「小說里的幸子很可愛。我不懂什麼是小說創作,但你是將咲子殺害之後才開始憎恨她吧?你當時一定很喜歡她,否則你就不會把她描寫得那麼可愛。你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謝罪,只得把這份感情轉成恨意。你一直沒有結婚,就是因為咲子的緣故吧?」

「……」

「我很討厭她,只是為了接近美千代才不得不和她保持關係。我才是那個卑鄙的人。現在,我終於明白這一點了。要是沒有你們,我在倫敦也生活不下去,可是我回到日本後就忘了這份恩情。倘若我肯寫封感謝信,可能早就知道咲子失蹤的消息了,畢竟她曾經那樣照顧我……我想想都覺得羞愧。結果,我反而裝出伸張正義的樣子,要揪出殺害咲子的兇手。就算我把你交到警察那裡,咲子能高興嗎?雖然我覺得我的推理沒錯,可是我好像從一開始就希望你是犯人。」

「……」

「不錯,我確實就是這樣想的。」

我恨那些利用了我又離我而去的夥伴,尤其痛恨明明住在同一家旅館後來卻名滿天下的早良。

興許我早就察覺照片上的女人是咲子了,所以才故意讓美千代看,覺得這會使美千代生出妒意……

只可惜一切都像倫敦的霧一樣模糊不清。或許,記憶也是有時效的。

但願如此吧。否則,我不知該如何活下去了。

殺死咲子的人,沒準正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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