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膚的記憶 第八章

「好像確認身份啦。」晚上九點之後,司機來到我的房間,如此說道。

他作為屍體發現人,到剛才一直跟警察在一起;而我之前跟警察鬧了些不愉快,一怒之下直接回賓館了。話說回來,特意從東京來這個連本地人都不太去的鐘乳洞,確實不怪人家警察懷疑。得知我母親的出生地是這村子之前,他們幾乎把我當成了嫌疑人。等我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都七點了。

「屍體不是還沒拉上來嗎?」

「哎?看來你還沒聽說呀,」司機有些意外,「後來又發現一具女屍。」

「有兩具屍體?」

「女屍不在水裡,好像是倒在岔路裡面。聽說搜索遺物時找到了派駐證,手提包里還有月票,似乎是鹽釜的職員。我打聽了一下,說是一年半前就失蹤了……女的好像是陪男的來的,那男的是一關市人,估計他知道這個鐘乳洞。」

「那就是殉情了?」

「警察說是事故。雙方父母好像都同意他們交往。恐怕是男的不慎掉進湖裡,女的又沒拿手電筒,在黑暗中走到岔路上就迷路了,最後餓死了。」

「真可憐,在那種地方迷路的話,餓死之前恐怕先就瘋了。」黑到連眼前一厘米的東西都看不到,如果是我,肯定半步也不肯挪動。

「鎮上議論紛紛呢。」

「哎?」

「議論之前說的水呀。不知道就罷了,就像您說的那樣,那水裡畢竟浸過屍體!那家公司好不容易進人正軌,現在恐怕要破產嘍。」

「別說這個了……」

我遞給他一杯清酒,他謝絕了,端起一杯茶喝著。

「您是在這村子出生的吧?」他盤腿坐下,問道,「那該知道村裡的老人都不喝那裡的水呀。」

「不,我不知道。」我打了個冷戰,盯著司機。

(莫非,這就是母親害怕的原因……)

母親知道是那個湖的水之後,表現得非常緊張。

我催促司機繼續說。

「那裡面沉著屍體。這是我小時候聽爺爺說的,不知真假,反正爺爺那人就愛編故事。」

「是什麼時候的事?」

「啊……大概五十年前吧,爺爺說那是戰爭時的事。」如果沒搞錯,那正是母親回老家生我的時候。我越來越覺得母親的恐懼和這個湖有關了。

「你說屍體……是殺人案?」

「比這個要恐怖呢。」

「更恐怖?」

「對,和普通的殺人案不一樣。」司機神秘兮兮,「爺爺說……那個村子裡有人吃人肉。」

他猶豫片刻,到底說出來了。

「這……開玩笑吧。」

我勉強一笑,只覺得渾身發冷。

「很久以前,有一對奇怪的老夫婦上吊自殺了,爺爺說他們吃了人肉。」

「這個和湖裡的屍體有關係嗎?」

「當時發現的屍骨上有刀痕,推測是吃完肉不知如何處理骨頭,便扔掉了。湖水很深,自然不易打榜,何況又是戰時……」

「聽上去很像是編的故事嘛。」

鄉下常有這樣的傳說。

「那對老人住在離鐘乳洞最近的地方。屍骨剛發現時,大家都懷疑他們,結果他們不到半年就上吊自殺了。很奇怪吧?」我聽他說是離鐘乳洞最近的一家,更緊張了。我看地圖時就察覺外祖父家挨著鐘乳洞……

萬幸,死亡時間是不一樣的。我記得外祖父和外祖母是昭和二十五六年去世的。

「沒辦法呀,時值戰亂,哪有人理會他們自殺的理由。」

「那兩人自殺,是戰後七八年的事情。」

「咦?你剛才不是說半年……」

「啊,那是屍骨被發現之後半年。」司機答道,「事情是戰時的事,但是十年後才發現屍骨。」

我立刻問道:「為什麼斷定是戰時呢?」

「遇害那兩人……只剩下骨頭了,所以無法確認身份,但是從位置和骨頭數量來看,爺爺斷言是兩個人。如果真是這樣,絕對是戰時被殺的。」

「……」

「其中一個是這鎮上的逃兵。他父母幫他從盛岡的連隊里逃回來了,一旦被發現,肯定會被槍決,所以他父母求鄰村熟人把他藏進了鐘乳洞。哪知不到十天,兩人就都不見了。而且他們不敢請警察幫忙尋人。人們最初覺得他是不想給父母添麻煩,跑去了別的地方,結果他直到戰爭結束都沒有回來。再後來,那裡就出現了兩具屍骨。」

「為什麼要懷疑那對老夫婦呢?」

「他們就是那人父母的熟人。說是藏,其實那地方很容易被想到啊。興許是戰時沒人去那個鐘乳洞吧,而且那兩個逃兵也不會主動跑出來。總之,那兩人失蹤之後,就有人懷疑那對老夫婦了。」

我覺得有些好笑,駁道:「但是也不至於吃人肉啊。」

「好像村裡有人見過他們吃肉,那會兒畢竟是糧食匱乏的時代。」

「……」

「可能是為了懷有身孕的女兒,才殺人的……」

「懷孕的女兒?」

我的臉色肯定異常難看。

「那女兒的丈夫被抓去當兵,她只好回娘家待產。她本來骨瘦如柴,看上去不像能把孩子生出來,後來突然變圓潤了,很有精神。沒準是村裡人嫉妒他們家吃肉吧……總之挺可疑的,殺了逃兵肯定不敢驚動警察呀。這一點,那對老夫婦肯定明白。」

「不好意思……」我突感頭痛。「今晚就說到這兒吧,聽這種事聽得有些不舒服了。」

司機連忙道歉,起身準備離去。

我又問道:「所以村裡的老人才不喝那裡的水?」

「屍骨可是在水裡沉了將近十年,想想都覺得噁心,我們之前喝了覺得沒什麼,可現在知道了還能喝得下去嗎?」

他說罷點頭致意,轉身出去了。

司機的話里明明沒有確鑿證據,我卻覺得那是真的。我確信殺死那兩個逃兵的就是我外祖父和外祖母,而且他們相繼去世也和司機說的一致。我當時才十歲,不可能知道他們自殺的理由。母親只說外祖父是難忍病痛折磨,實則知道他們自殺的真相,要不然早就大吵著調查他們的死因了。我記得,母親淡然接受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死訊。換作是我,恐怕不會如此冷靜。

(大家都是為了我啊……)

想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為了讓我順利降生而殺人,我不禁淚流滿面。

但是,我食物中毒的原因還不清楚。我在絕望中思索著。

(母親喝了那個水,也有反應……)

我想到這裡,登時恍然。醫生說蕁麻疹大多都是從父母那裡遺傳的,只是原因尚不明確。有個醫生給我打了比方——若母親懷孕時因故得了蕁麻疹,直接遺傳給胎兒的可能性是很高的。蕁麻疹看似是皮膚病,其實是細胞內部的問題,只是由皮膚表現出來罷了。這隻要觀察一下細胞就會明白。它甚至會侵人內臟和腦細胞。怪不得靠臍帶連接的胎兒會患上蕁麻疹,以致我和母親對同樣的東西過敏。我早就懷疑這是遺傳所致,無奈醫生稱此事尚無理論依據。

胎兒不是靠自身的意識判斷,而是繼承了母親的皮膚的記憶。

(恐怕是母親在我出生前喝了這裡的水,結果得了蕁麻疹……)

母親肯定隱約猜到她吃的肉是什麼肉了。外祖父家的窮相,她清楚得很,卻不得不為了我而強吃下去。罪惡感和噁心本就讓她有抵抗反應,再加上皮膚對溶有人肉的水發生排異反應……我的皮膚就此深深記住了那個水的成分。

不喝那個水就好了!水的成分因地域而迥異,更何況是溶有人肉的水——再次碰到的可能性只有萬分之一。這五十年來,我不都平平安安?然而,隨著人們對天然水的崇尚,東京漸漸可以喝到全國各地的水。我是岩手縣人,喝到岩手的水確實不算偶然,只是想不到那個湖裡又出現了屍體。

隱藏在我皮膚上五十年的記憶就此蘇醒,附帶了對母親和外祖父、外祖母的痛苦回憶。正是這些罪惡,使我的皮膚髮紅腫大。

我哭了,這簡直就是那兩個死去的士兵讓我付出的代價。

我沒辦法恨任何人。母親一定很難過。

她不能責怪為了女兒和外孫而殺人的父母,無奈罪惡就是罪惡,她不知該如何向死去的父母道歉。母親是以怎樣的心情將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骨灰帶回來的?

我想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

我從一開始就不該來到世上。這樣的話,外祖父和外祖母就不用殺人了,母親也不用吃人肉了。

(母親,對不起。)

想起看到瓶子慌忙逃走的母親的身影,我心痛不已,往東京打了個電話。

我想聽聽母親的聲音。

我沒有告訴母親我來這裡了。

母親慢條斯理地接聽,得知我身在何處,突然不說話了。我……是那個值得母親和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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