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膚的記憶 第七章

十天之後的午後,我到了岩手縣的這個小鎮。

我在一關市下了新幹線,轉乘大船渡市那一條線,來到了這裡。昨天剛好到仙台開了個學術會議,這時便順道來這裡看看。就算加上換乘的時間,從仙台到這裡都用不到兩小時。若非事有湊巧,我沒準永遠都不會來這裡吧。

母親的老家,是這小鎮附近的一個村。說是老家,恐怕只剩下一間廢棄的房子了。村裡沒準會有幾個遠方親戚吧……誰知道呢?

四十年前,隨著我外祖父和外祖母相繼去世,母親和這裡的緣分便結束了。

母親是獨生女,她把父母的墓遷到東京,三十年來一直不曾踏足這裡。她似乎對這裡有什麼不堪回首的記憶,我很少聽她回憶往事。而我則是在此出生,只住了三個月。若非「南部亭」的媽媽桑,興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問到這裡的事。

我坐上僅有的一輛計程車,把去處告訴了司機。

我今晚下榻鎮外的M溫泉,打算放下行李之後去鐘乳洞看看。司機欣然讓我上車。其實,這裡離溫泉挺遠的。

漫無一人的山路,只有這一輛車。果然是深山啊。

「這裡真是人煙稀少。」

迎面都不見有車駛來。

「只有去溫泉的房客才走這條路。客人,您是頭一回來吧?」

「溫泉那邊很熱鬧吧?」

「就只有一家旅館,這邊不是觀光景點,住宿的客人很少,有點像鎮上的療養中心,就連岩手本地人都不大知道這個溫泉呢。」

「我是聽了仙台的朋友介紹,才來的。」

「這鎮上基本都是小商販來投宿,您來這邊是工作嗎?」

司機從鏡子里看著我。

我答稱是想來看鐘乳洞,又補充說我知道那裡是天然水的知名產地。

司機點頭道:「那可是在山的最裡面呀,就在臨近的村子。」

他說出了母親老家那個村子的名字。

我暗暗點頭。我查過一張非常詳細的地圖,卻沒有找到鐘乳洞的位置。本來還打算問一下水廠呢。

我當然曾懷疑這個鐘乳洞就在母親老家那邊,否則母親為何會那麼驚訝。

「是來做水質監測之類工作的?」

司機好像對我的目的很感興趣。

「工廠就在鐘乳洞附近吧?」

「源頭是在鐘乳洞,廠子卻在山腳下,什麼『湖之水滴』根本就是瞎扯,簡直就是欺詐呀,現在公務所也在擔心各種投訴呢。」

「……」

「去那裡可不太容易,要翻過這座山,還要準備好手電筒。到鐘乳洞門口還有路可走,裡面就是未開發的狀態了,最好找個人做嚮導。」

「我打算放下行李之後就去。」

司機點點頭。他說來回要三小時,肯定要花一大筆打車費。「您去過那邊嗎?」

「高中時去過一次,也是十五年前了。岩手有的是鐘乳洞,有個叫岩泉的洞,是日本最大的鐘乳洞呢,您去過嗎?」

我搖搖頭。我本來就對鐘乳洞沒什麼興趣。

兩小時後,我下車隨司機步行。

山路很狹窄。我走著走著,突然開始生悶氣。

都走了二十分鐘了,早知道要受這份罪,我就不來了。雖說這裡的水是我得蕁麻瘮的原因,但是來這裡看那個湖又有什麼用啊?要不是母親有那種反應……

我的怒火轉向母親。我在住的地方特意看了地圖,發現鐘乳洞確實在母親老家後面的深山裡。母親在那裡住到十五歲。這種想法可能很過分,但是——

那個鐘乳洞,十有八九是幽會的絕佳場所。

母親是不是有那樣的過去啊?十五歲就算是大人了。我對東北的民俗不是很懂,聽說是有私通的習俗……若母親真有那種經歷,她不願回憶就不奇怪了。

話說回來,到底還要走多久啊?由於平時不注意鍛煉身體,我雙膝都打戰了,再加上刺眼的陽光,喉嚨都快粘住了。

「還要走多久啊?」我問走在前面的司機。要是還很遠,我還是趁早放棄吧。

「五六分鐘吧。」剛才也是這麼說的。

我不禁一嘆,只好跟著他繼續走。不是他的錯,本來就是我要來的。

哪知這次真的只是五分鐘。

我們來到了鐘乳洞的洞口。狹小的洞口吹出清涼的風,我如釋重負。

司機彎腰掏了一捧清澈的溪水,喝了下去。

「這還不是源流,源流在這地下,和地下的峽谷相連。不過很好喝呢。」

我也想喝,卻忍住了。要是在這樣的深山發病,可不得了。

「好黑啊,看上去挺嚇人的。」

我從司機那裡借來手電筒往裡面照,這種地方根本不適合幽會用。

我突然有些畏懼了,忍不住問道:「那個湖還很遠吧?」

「不遠,也就一百米左右了。別看這洞口很小,裡面是可以站著走的。既然都來了,就進去看看吧。」

他說得對。要是在這裡放棄,就前功盡棄了。不過,這次的舉動或許本來就沒什麼意義……

我們鑽到了鐘乳洞里。果然只有一開始比較窄。走了大概十米,就能站起來了。

我緊緊跟在司機後面。腳下的一片漆黑讓我有些害怕。前面也只能看到手電筒照到的範圍。

「好像常常有情侶來啊。」司機低笑道,「明明跟鬼屋似的,卻有人想來。」

的確如此,沒有手電筒簡直寸步難行。我第一次領略了黑暗的恐怖。

雖說只有一百米,但是等我們走到湖水邊,竟花了二十分鐘。司機怕走錯路,一路上都很謹慎。

「人間仙境啊……」

這次來得有價值了!說是湖,實際只是直徑十五米的水池。看上去很深。用手電筒一照水面,便映出綠寶石般的顏色,而且十分靜溢,安靜到讓習慣都市喧囂的我難以相信。

「到底有多深呢?」

「聽說是三十米深。從透明度來看,應該就是那麼深吧。」

司機從口袋裡取出一日元的硬幣,投進湖裡,用手電筒照著它往下沉。硬幣閃耀著光芒,緩緩沉了下去,許久許久才沉到底。

我有些驚訝。手電筒的光一直照到湖底,可以看到底下散落著幾枚硬幣,可能是有人和司機一樣想看看它有多深吧。

「只要把手電筒按這樣靠近水面……」

司機幾乎貼到水面上去了,水中出現一束光柱。黑暗中,只有那光柱一帶的水在閃閃發光。他把手電筒遞給我,同時提醒我不要失手弄丟了。

我握住手電筒往底下四處照著看。這做法像個孩子,卻很有意思,就像在黑暗中開出一條隧道一樣。湖底的白岩石很是好看,夾在岩石縫裡的硬幣中還有江戶時代的古錢。

(嗯?)

細細的光束照到一個類似白棒子之類的東西,須臾又看不到了。我用手電筒照著那一帶,可惜有岩石擋著,看不太清楚。司機見我這樣,便挨著我蹲下,立刻照到了那個白色的東西。

「這不是人的骨頭嗎?」

我點點頭。他從我手中拿過手電筒,仔細地看著。

沒錯,湖底有一具穿著一身黑衣的男人的白骨。

白色的頭骨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就像在笑著一樣朝向這邊。

我一陣噁心。

我……一直在喝浸著白骨的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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