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明石一出現,屋子裡就熱鬧了。坐上首的大城好像沒跟其餘三人說話。
我被安排挨著雪子坐下。
「聽說你提到谷藤了?」雪子待大家幹了一杯之後,開口說道,「本來想去聽你演講,可惜走不開。女兒放學回家之前,家裡得有人才行。」
在小學當老師的齋藤從旁介紹道:「她女兒上高三啦,是我們町出名的美少女。」
聽說齋藤一直住著以前的老房子。
「菊池搬到郊外去了,在那邊開了家賣書和出租錄像帶的店。還住那一帶的只有我和雪子了,明石也搬到公寓去住了。」我嘆道:「那一帶可不像以前那麼安靜了。本來是住宅區,現在弄得到處是賓館和餐飲店,變成繁華的商業街嘍。」
齋藤點頭道:「街上那條河被填埋了。現在一坪要一百二十萬日元,按東京的地價來看沒什麼,但在這種小鎮上就是一等地段,所以大家都把房子賣了去郊區蓋房子。菊池也是因此不再上班,變成自己當老闆的成功人士啦。」
菊池苦笑道:「成功什麼啊,被貸款壓得呼吸都難。」
「真是挺想谷藤的。」齋藤又回到這個話題,「都有點想哭了。來的路上就跟菊池說,只要提到踢罐捉迷藏,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天的情景。」
我和明石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
「不是聽了你的演講才這樣。」齋藤續道,「從很早以前便是如此啦。我教課時經常給孩子們講些以前的遊戲,比如奪陣遊戲、單腿跳、釘刺……邊回想邊跟孩子們解說。要說記憶這東西真是奇怪,興許是被時間沖淡了,奪陣和釘刺明明每天都玩,卻沒留下太多回憶,每次想起的都是相同的情景;彈玻璃球也是,鄰近街道的孩子帶著大玻璃球來挑戰,兩組人馬在神社裡面比賽,這是我對彈玻璃球唯一的回憶。我當然跟菊池和明石玩過玻璃球,卻只是覺得玩過,記不起具體情形。釘刺的話……那就是雪子了。」
「我?我好像沒玩過釘刺啊。」
「不是的。當時呀,雪子你底褲的彈性帶鬆了,這傢伙很是『關心』呢。」
除了大城,別人都笑了。
「雪子一蹲下,就全露出來了,搞得我總想到你對面去玩釘刺。所以呀,一說到釘刺就想起那天的事了。」
「就是我受傷那天吧。」菊池插嘴道,「在學校的院子里,我拚命扔出去的釘子碰到石頭上彈了回來,結果把手掌刺傷,被大家送到了校醫院。後來我就提前回家了。就像齋藤說的那樣,其他關於釘刺的記憶幾乎沒有,難道真是每天都玩的緣故?只有出了印象深刻的事,才記得住?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所以,印象深刻的那一次就成了那個遊戲的代表了。」
明石這一說,齋藤和菊池紛紛點頭。
我也點點頭。到了現在這年紀,回想往事,遊戲真是佔了回憶的一大部分。
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遊戲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誰贏了,誰被抽中當「鬼」了,這些都沒必要一一記在心頭。這一點,不管問誰都是一樣。
撲克牌、雙六、跳背、投球、竹馬、拍紙牌……兒時的遊戲多得數都數不清,但若說到對這些遊戲的記憶,每個遊戲當中能清楚記起的內容就很有限了。再追溯的話,多半是和喜歡的女孩一起打撲克、因為自己打出本壘打而使比賽有了大逆轉之類的回憶。
正如菊池說的那樣,我們的這些回憶跟遊戲本身的關係不大,最主要的是當時出了些特別的事。記憶不會因為是孩童時的事就模糊不清,一如郊遊和運動會的情景不管過了幾年都會記得。一年級去的那裡,二年級去的這裡,三年級又去了哪裡,都記得清清楚楚。很少有人把郊遊地點記得模模糊糊。
「說起來……」明石盯著我,「玩踢罐捉迷藏的那天,出什麼事了?」
「怎麼突然這麼問?」
「就是說嘛,」他看上去有些焦躁,「為什麼大家都記得那天的事?肯定是出什麼事了。要解釋大家都記得的原因,只能是出了什麼特別的事。」
明石看著大家。
「是不是因為谷藤那天受傷了?」
我馬上想到這個。
「我怎麼不記得了。」齋藤對谷藤受傷這一點表示反對。「我記得那天雨過天晴,還出了彩虹,谷藤藏在鍋爐旁邊等著抓我們。不過,腿受傷是之前的事,否則那天也不會跑得那麼快啊。他用的那個戰術跟受傷可沒什麼關係。」
「我也不記得他纏著繃帶,那次來了很多不認識的人一起玩,可能是因為這個才記住的吧。雪子,你記得什麼嗎?」菊池問雪子。
「踢罐?我就記得大家一直找一個人找到很晚,估計就是玩踢罐捉迷藏的那天吧。」
「這個……是其他時候的事吧。」
明石點點頭,又否定了。
「找人的話,是颱風那個晚上吧?警察也來我家了,我正在睡覺,被母親叫醒了。對,對,是有這麼回事。後來只要一有颱風,我就會想起這事。那次的颱風很大,後面那條河都泛濫了,弄得好些房屋浸水,聽說還有房子被洪水沖走了。」齋藤說完,把啤酒一飲而盡。
「就像雪子說的,」菊池若有所思,「我記得就是那天晚上。」
「可是那天是雨過天晴啊,難道之後又有颱風?」
齋藤不贊同。
「好像剛好進入颱風眼了。學校從前一天開始就因為風力過大而放假,結果第二天白天艷陽高照,孩子們就都去廣場上玩了,再加上拉洋片的大叔也在,不光我們街上的孩子,沿河的小夥伴們也都跑來了……就是這樣,所以就開始玩踢罐捉迷藏,本來要划拳決定誰當『鬼』,但是那天人太多,不知誰說讓谷藤當『鬼』。」
菊池說到這裡,突然看向大城。
一直沉默的大城點了點頭。
「大城,你那會兒也在吧?」
大城聽到菊池此言,苦笑了一下。我背後一陣發冷。雪子和菊池說話之前,我從沒想過玩踢罐捉迷藏和颱風那次是同一天。
(怪不得大城要來歡迎會啊……)
我突然明白了大城的意圖,用顫抖的手扶了扶眼鏡。
「到底是誰不見了?」明石也像是想起來一樣詢問菊池。
「這個……不記得了。」
雪子說道:「不是我們那條街上的孩子,興許是迷路了。」
「大家玩得連晚飯都忘了吃,最後回去時天太黑,結果就迷路啦。」
齋藤這一說,大家都笑了。
明石邊倒啤酒邊問道:「大城,你還記得嗎?」
對方低聲道:「當然記得了。」
大家一驚,都看向他。
「失蹤的那個孩子,是我妹妹。」
明石他們面面相覷。
雪子驚呼道:「啊,那個在河裡溺死的女孩兒!那個女孩兒……是你妹妹?」
大城緩緩點頭。
我緊握的手心裡沁滿汗水。
「真是難以置信。」
明石終於開口。
「也就是說……玩完踢罐捉迷藏之後,你妹妹就失蹤了?」
「嗯,因為颱風,搜索行動只能中途停止。颱風過境三天後,才在河的下流發現她的屍體。那次颱風死了六個人,發現妹妹不見的時候,風都颳得很大了,所以警察斷定她是在回家路上掉到河裡的。」
「真是可憐啊。」明石感慨道,「我也知道河裡溺死一個女孩兒的事。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大家都記得那次玩踢罐捉迷藏的事。我是事後才聽說這件事的,就沒把它和玩踢罐捉迷藏想成一天。好像大家都沒說起它們是同一天的事?所以我只記得是谷藤那天被選成『鬼』之類的事。」
他向我徵求意見,明顯是希望我附和他。
「這個……大概是這樣吧。」
我慎重答道,出了一身冷汗。
「典子那時和你關係挺好。」大城敬了我一杯啤酒,「我這裡還有好多你和典子的合影,早知道就帶來了。」
「是嗎?」
我強裝鎮定,喝著啤酒。
大城的妹妹典子比我大兩歲,死的那年才上小學六年級,個子很高,又經常幫忙看店,所以比同齡人成熟。當時甚至有人說她和班主任關係不正常。這種流言,我當然是不信的,而明石他們則根本就不知道吧。典子和我們不是一個學校的學生,我是因為祖父和大城父親的關係才經常見到他倆。
「典子不知藏到哪裡了。我玩到一半碰到一個朋友,就跟去他家玩,直到晚上回家才知道她失蹤了。父母都以為典子跟著我,所以很放心。後來,家裡亂成一團,先往你家打電話,本以為會不會是雨太大,你讓她去你家避雨……結果卻不在。你也和一個好像是你家的學徒的人一起幫忙找來著。」
「那人是我親戚家的哥哥,在東京上大學,放假期間來我家住了半月。他得了肝炎,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