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家園 第六十六章 守望

猛打個寒顫,傑羅姆由昏睡中驚醒:桌腳燭台尖利的影子拐著彎撩過頸側,留下一抹恰似刀鋒的沁人涼意。目光所至,陽光游魚般滑動,剛巧從窗縫移開幾尺,影子立刻分崩離析,化成暗弱的團塊狀。

用去半分鐘,他才慢吞吞坐起來,伸指甲在角櫃邊緣增添一道刮痕——二,三,四……第四次、還是第五次?數著刮痕的條目,他想、再來一遍的話,就得去幹掉那婊子養的。沒錯。

桌上杯盞狼藉,早晨吃剩的一角三明治招來兩隻蒼蠅嗡嗡亂繞。小旅店又悶又熱,床鋪聞起來像蒸乳酪的籃子,要不是近三天沒怎麼合眼,任何人也不願主動靠上去歇息。傑羅姆揉揉亂髮,只覺腦筋不太靈光,自己怎麼淪落到這地步來著?回憶從失眠的腦組織一點點滲漏,很快,清醒過來的森特先生便感到灼人怒氣。

——王八蛋!你這是跟我耗上啦!

搗毀邪教窩點過去尚不足一周,搞監視的三組人就吃夠了苦頭。原地固守惡鄰的破房子本是件優差,打牌睡覺扯嘴皮子,只當帶薪休假就好。可事情遠比想像中複雜:惡魔鄰居絕對在飛速康復中,並且對它家附近一切活物由衷痛恨,不時會玩些越來越血腥的小花樣,藉此招待監視它的閑人。開始兩天,組員們夜裡休息時時被凄厲慘叫驚醒,左右一問,醒著的同伴卻說靜得頭皮發涼、有慘叫分我幾聲如何?等輪到他們在睡夢中驚出一身冷汗,調侃打趣也就到此為止。

再往後,屢屢出現的小動物屍體扼殺了所有人的食慾。動物死狀千奇百怪,有的渾身骨骼變作軟組織,有的被抽幹了全部體液,還有的皮肉反轉、成了活生生的解剖素材……連號稱粗神經的傢伙多看兩眼都有嘔吐衝動,森特家附近很快攢起一股墳場的氣息,小公園空空蕩蕩,耗子都已絕跡。幾天下來組員個個面有菜色,眼看憔悴許多。

跟其他人相比,傑羅姆和弗格森感受到的壓力更為致命。森特先生為找個安全的睡眠場所,繞兩個街區轉一大圈,對方的觸鬚卻越伸越遠,總能及時找到他、拿些小刺激令他夜不能寐。除去簡單的疲勞攻勢,白天枯守時危險更甚:陽光強烈之處,一片落葉的投影都變得極其「鋒利」,若有人不小心蹭到,簡直像遭剃刀平削。雖然小傷用繃帶就能解決,可嚴重起來甚至需要縫合,血腥味也變得愈發濃重。

三天前莎樂美來探望他,森特先生高度緊張,不停左右觀望,生怕天上掉隕石砸著自己老婆。半心半意地敷衍著,莎樂美最後留下句「你自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事後尋思,當時的借口一定相當拙劣。傑羅姆懊惱地想著,難不成要我說「咱家鄰居是個殺人狂魔,我守在這專為拯救世界」不成?!至於弗格森,每天跑去治安廳特別辦公室向上請示,好消息是,參議會跟惡魔的交易很可能談不攏;壞消息是,下一輪談判正在「積極醞釀」中,再等幾周、說不定事情有可能告一段落……總之,他們算脫身不得,對著個爛攤子唯有奉陪到底。

「我他媽實在受夠啦!」表情窒悶,聲音卻壓到最低,森特先生禁不住連連抱怨,「再這麼下去,咱們的人都要給這雜種拖垮!」

弗格森捋捋鬢角,卻掉下幾根泛白的灰發。手裡捏著最新報告,他眼睛密布紅絲,悶雷般咕嚕幾聲。「你當我不在現場?瞧見沒,」將報告書捲起來抽在手背上,「本來人手不足,現在又撥出大半力量調查『面具高個』,加上在學校繳獲的『預警戒指』,霍格人滿世界追蹤無線電信號源……我就算三頭六臂,這會兒也騰不出輪換的人來!」

「實在不行,把任務移交給密探……」還沒聽完,對方就急了。

「什麼屁話!他們有專家,咱們就沒有?!」發現其他人往這邊看過來,弗格森才勉力減小音量,「刀口活是一碼事,部門分工是另一碼事,你自己說不想當法眼廳的狗,挨兩下敲打、舌頭就拐彎啦?!想獨立,不止要主動攬活,還得玩得漂亮,自認力不能及,搞到底也是個二級編製!」對方板著臉總結道,「不通順,跟你老婆好好解決。老子昨個差點尿血,我他媽找誰哭訴去?!」

傑羅姆回不了嘴,只能無奈地說:「僱傭兵的事進展如何?組裡都是些柴禾棒似的廢人,真遇上扎手人物,抽兩巴掌也就散了架。」

拍拍巴掌,兩手一攤,弗格森瞪眼說:「別提了!城裡號稱『治安良好』,有巡邏的劫匪罩著,退役兵連把匕首也不敢帶,哪還有僱傭兵?最近的『刀劍市場』就在老闆莊園外頭,管事的你聽過,叫什麼『十三場巫師』,跑你家門口炸死倆巡官。治安廳長發了話,不管誰出面擔保,這小子敢跨進城區半步,就擰下他腦袋當球踢。上頭沒開口,我總不能跟警察對著干。再說,一般使劍的根本不夠格。」

森特先生沉吟片刻,「我倒認識個挺不錯的傭兵隊伍,就是人數太少。你接著打聽,我去問問干這行的,興許有合適人選呢。」威瑟林不在首都日久,「螢火蟲傭兵團」又解散回家探親,這樁事他也毫無把握。不論如何,缺乏強力弓弩和盾牌掩護,一群法師的生存能力乏善可陳,指揮員每每身先士卒聽著也不像話。

離開監視哨,傑羅姆難得回家一趟,這幾天為躲避惡鄰滋擾,他加起來只呆了兩小時左右,反而把塞洛普跟他女友扔在了最前沿。為防止兩人工作時胡來,硬把實習生狄米崔塞進中間攪局,森特先生的惡毒程度也挺可觀。前腳進屋,正撞上煽情一幕:放哨的男女摟摟抱抱說著悄悄話,四隻手一時辨不清都放在哪。實習生呆立在廚房門口,手裡還端著個托盤,兩杯熱茶已半涼,顯然曾挨過一記「定身術」。

連咳嗽都免了,森特先生不理無藥可救的一對,先過去檢查狄米崔的狀況。「你倆真悠閑吶!」面色不善地轉過頭來,「誰幹的?!」

塞洛普尷尬地挪開一點,女朋友倒很大方,坐他懷裡沒挪地方。「呃,實習生說,想測試自己的反應能力,要我隨時偷襲不要留情。他學得挺快,五級法術還不熟練,處理起突髮狀況倒從容許多……」

傑羅姆冷淡地取下兩隻茶杯,吐字清晰道:「記清楚,我只說一遍——地毯清潔起來很費事,別叫我見著紅酒、血跡之類的。瓷器都是進口貨,打碎了扣你半月薪水……你把打雜的定住,衛生由誰清掃?況且敵人才懶得生擒俘虜,『定身』這種罕見招數練了白練。下次到院子里去,先從『強酸箭』挨起,急救藥品櫥櫃里有。懂了?」

自己焦頭爛額,森特先生再沒心思阻攔一對戰地情侶尋歡作樂,塞洛普含混地答應著,兩人繼續嚅嚅細語。奇怪的是,別人都快精神崩潰,還有不少受傷見紅的,怎麼鄰居從來不找這二位的麻煩?難道說……惡魔對肉麻情景較為忌憚?上樓洗漱乾淨,準備去見威瑟林,傑羅姆胡思亂想著換身衣裳。隔著窗欞無意中撇一眼,遠遠瞧見鄰居破房子周圍竟然有人圍觀。靠近點細看,原來是第三組的一名組員、正沖裡頭戳指怒罵,另只手提著件古怪物事。

「幹什麼!」扣著扣子快步出門,不待警告聲落地,那人已然動作起來——皮筋一響,小石子橫飛,「啪」的擊碎二樓一塊玻璃,房屋正面殘存的玻璃又少一塊。森特先生站那看一會兒彈弓打玻璃,對人類承受力的底線有了個新認識,三組組長、也就是「避役」先生、走過來同他搭訕,嘆息著解釋兩句。

「唉!難怪他有點失常。昨天他兄弟執勤時給一片『影子』割裂了跟腱,醫生說得跛上兩、三個月,還有可能落下輕微殘疾。照理說,外交人員不守規矩憑什麼享有豁免權?況且,咱們招誰惹誰了?」對方鼻子里直哼哼,「怨仇有主,一棍子打死真說不過去……」

這小子陰陽怪氣,傑羅姆心說好樣的!沖著我來啦!掃一眼旁邊面色陰沉的三個,他眉頭微皺,嘴上冷然道:「你們組的讀心者平常都這樣聚在一塊嗎?不是明文規定,兩個以上須有霍格人陪同?」

讀心者族群極度缺乏忠誠意識,對大部分世俗價值不屑一顧,三人聚在一起就容易產生離心傾向。協會對讀心者深自戒備,隨時有霍格人「從旁指導」,好防患於未然。「避役」不在乎地搖搖頭,「都是老掉牙的規矩,如今也沒這麼多『導師』能跟著他們。我是想,借讀心者的感知力做個實驗。『影子傷人』在死靈派系的法術中很常見,能摸清原理的話,非戰鬥減員好歹會少一些。」對方忽然用蚊蚋般的聲線道,「我的人都快挺不住啦!什麼也不幹照樣得出事!」

煩悶地揉捏後頸,傑羅姆看看口沫橫飛的彈弓男子,再看看陰沉難測的讀心者小組,老這樣僵持下去確實不是辦法。剛想說話,玻璃破碎聲嘎然而止,二層樓房的投影一下子瘋狂震顫起來!

反應最迅速的是三名讀心者,感應能力且不論,危急時刻跑得比兔子還快。傑羅姆拔劍出鞘時、這三位影都沒了,剩下他跟「避役」眼睜睜觀看平面惡魔大發淫威、一口吞掉了拿彈弓那人……森特先生好歹見過一次小規模吞人,「避役」則道聽途說,根本不信還有這檔子破事,此刻耳聞目睹,說話都走了調。「怎、怎、怎麼回事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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