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萬象 第四十二章 白兔子

從無夢的昏睡中驚醒,窗口孤懸一輪黯淡圓月,看上去像是枝枝杈杈、沒卷好邊的破草帽。第一千次的,左右寂然無聲,過度靜謐中彷彿有一雙深碧色冷目不眨眼地窺視自己。

仰躺在毯子里醒醒神,感官似乎逐漸恢複了作用。熄滅的壁爐、暖氣管以及牆體中爬過的嚙齒動物,散發富於層次的熱的映像。半空有不知名活物飛掠而過,發聲器官擴散出漣漪般的寂寞軌跡。

伸手左右摸索,預料中那脊背發涼、總被惡夢糾纏的軀體已不知去向。陌生感潮水般翻湧著,無由的驚醒彷彿一座圓形迷宮,狹窄四壁不斷重複單調的樣式,叫人辨不清身在何方。

赤腳踩在地板上,給肩膀加一件短圍巾,木地板透著溫吞的寒意。這會兒樓梯間正陣陣風響,也把回憶扯向幽深和瑣碎的方向,梯級一格格向下延伸,如同沉降的思緒,探入濃稠、黑暗的迷霧中。

「嘎嘣」一聲,角落裡竄出個影子來——捲毛動物,體態輕盈,黃綠色瞳仁慵懶地凝望自己。伸手將它納入懷中,隔著柔軟肚腹能感到霍霍心跳。眼角藍芒一閃,是後院嗎?懷裡的貓發出類似贊同的哼哼。快步穿過客廳,迎著涼風推開門,只見傑羅姆·森特雙手捧起一把褐色粉末、放到鼻端深深吸氣、接著便失聲大笑起來。

他臉龐和背影輪廓極其尖銳,借著點天光,像飄浮在鈣化水池中半透明的方解石氣泡,一觸即碎,脆得令人揪心。傑羅姆扭頭朝這邊望過來,貓立刻跳下地消失不見,也打斷了她紛亂的思緒。

「怎麼這時候下來啦?」傑羅姆過來環抱著她,一邊摩擦她後背,一邊滿足地嘆息道,「這下成了!『低階傳送』竟然成功了!等巧克力做出來,我倒要看看是怎麼個怪東西……你不冷嗎?」

綠眼睛反射著月光,莎樂美微笑搖頭,傑羅姆上下打量她,「穿這麼少,感冒了怎麼辦?冬天到處跑會著涼的……來,我抱你上去,咱們好好慶祝慶祝!」

把妻子打橫抱起來,他一步步登上樓梯。傑羅姆在周遭的黑暗中短暫沉默著,兩人的額頭輕輕碰觸,只聽細弱的出氣聲若有若無。

莎樂美忽然低回地說:「明晚上,咱們到北邊山丘看星星吧。聽說那裡有座度夏用的小木屋,窗口對著海灣,夜裡有結隊飛行的鳥……租一晚上就夠了。」一手撥弄他後頸的短髮,咬著耳朵講幾句悄悄話,傑羅姆聽得想入非非,不禁輕笑起來。

「那邊風很大,晚上氣溫低得要命。」放慢腳步,他一本正經道,「我只好整晚摟著你不放,要不第二天一早非變成冰坨不可。」

「說得好聽。每回半夜裡起來,我的毯子都被你搶去了。看來跟我相比,你喜歡毯子還更多些。」

「咦?常常半夜起來活動嗎?我只知道每天太陽出來有人還在賴床,搶毯子的事口說無憑啊……」

莎樂美恨恨地捶打他後背。由著她滑下來,兩人緊貼牆壁,黑燈瞎火地糾纏一會兒。正鬧得不可開交,傑羅姆忽然想起一個嚴重問題。暫停動作,他喘口氣說:「我竟然現在才想到,真是……明晚請了個客人來家裡吃飯,忘跟你打招呼。你應該見過,就是『三葉草』那個叫什麼伊茉莉的。我總不好失信於人,要不早晨再開始準備?」

一聽這話,莎樂美立時渾身僵硬,半晌沒再開口。無聲醞釀著情緒,她漸漸雙目圓睜,憤然出手給對方一記肘撞。

「好啊!竟然把女人弄家裡來了!你、你這個——」

森特先生總算明白犯了大忌諱,唯一比「突然告知妻子有美女來家做客」更糟糕的,就數「選個很私人的時間再跟她直說」。這回嚴重失策,被莎樂美接連命中幾下,傑羅姆也慌了手腳。「別打了,怎麼下手這麼重!……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下次早上跟你說行吧?」

綠眼睛眼淚盈盈,話音悲切,手底下卻毫不含糊。「你混蛋!!!這才幾天吶,我早該想到……什麼時候攪在一塊的你們?!」

女人惱火時大都不可理喻,森特先生也屬於罪有應得。兩人追追逃逃,傑羅姆後悔不迭,只好不住勁地向她道歉。一拳落空,莎樂美失去平衡坐倒在地板上,眼淚斷線珠子似的掉下來。傑羅姆懊悔極了,攙扶她站起身,對目前的處境也無計可施。

不待他砌辭狡辯,莎樂美用手背抹抹淚,哽咽著說:「用不著解釋,我都明白……那女的跟你其實沒一點干係,是不是?」

「對啊!完全沒什麼!即使對我沒信心,總該對自己有信心吧?打死我也想不明白,她哪點能跟你比!?」抓住個表忠心的機會,見她似乎破涕為笑,傑羅姆只覺虛懸的心臟放下了一小半。沒想到,哭笑之間的表情維持了不足兩秒、便轉為低聲飲泣,他也跟著傻了眼。

抽噎一小會兒,莎樂美慢慢平靜下來,眼睛紅紅的,她啞著嗓子說:「我不氣你跟別人不清不楚,本來你也沒那條件,這點我還是有數的。可你說話前就不能考慮下我的感受?難道做妻子的天生就該逆來順受?那女人……你、你們究竟什麼時候搭上的!……不,別說話。別跟我解釋。本來都是沒影的事兒,對不對?啊?」

聽完這類踐踏邏輯的提法,傑羅姆對女性曲折的心理活動宣告無能為力。今晚上的無妄之災讓他見識了兩人相處的其他方面,日後說話行事最好引以為戒,再怎麼小心也不為過。

背靠卧室房門,莎樂美默然半晌,含淚顧盼和無聲抽泣竟有別一番風致。很想拿實際行動好好慰藉她,又怕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傑羅姆左右為難,心中半是愛憐半是懊悔,像被什麼利物分成了兩份。

「就這樣吧,讓我一個人靜靜。」說完這句,她倒退著推開房門,側身拐進卧室。涼風一吹,一線月光照亮了走廊中孤零零的倒霉蛋。

對著門板發一會兒呆,森特先生止不住胡思亂想。剛才要再大膽些,現在說不定是兩重天地啊……五分鐘過去,裡面依舊聲息全無,他忍不住打個噴嚏,嘆著氣游到客房將就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貴金屬分會。

「喲,剛被人打劫過嗎?看看你,這都怎麼一套?」事務官拽拽傑羅姆上身的絨線衫,再把目光投向便鞋和短馬褲,忍不住驚詫地說,「恕我直言,夥計,你這身裝扮堪稱絕配啊!誰說已婚男人全都一個樣?總還有些不拘一格的人物,能給大夥作個表率。」

嘆息一聲,傑羅姆有氣沒力地說:「誰能想到呢?衣櫥里突然招來不少小蟲子,昨晚上老婆把大部分衣服搶著洗了……你這有樟腦球沒有?給我一些救救急。」

聽到如此蹩腳的謊話,事務官暗中冷笑,皺著眉頭說:「嗯,世道果真不對勁,大冬天的突然有了蛀蟲。待會兒我派人給你找找,好像還剩幾包樟腦球沒用完。東西雖小,有時缺了它還真不好辦,呵呵。」

陪著乾笑兩聲,傑羅姆強打精神,喝一口熱茶說:「今天之所以急著見你,就為了上次跟你說的,糖果生意的事。」

「糖果生意……我不記得有這碼事啊?」事務官苦思冥想一陣,傑羅姆也不說話,兩根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打,等他自個回憶起來。

「啊!你是說什麼『巧克力』吧?」一拍大腿,對方總算明白過來,不禁搖頭失笑,「什麼嘛,當時你一講,我還以為在開玩笑!老兄,你在『貴金屬』的貸款額度已經不小……照你的提法,長途運輸剛開始純屬燒錢。況且,羅森跟南方飲食習慣不同,糖果什麼的從來賣得不溫不火,新品打開銷路又得碰碰運氣。你知道,貸款利率我也得照章辦事呀!微利行當作這麼大,不準備再考慮考慮?」

雖然穿著比較隨意,森特先生仍擺出一副淡定模樣,「這些我明白。運輸費用不必擔心,早準備好了從產地進行良種移植,初始規模不用太大,只要加工出來的東西有獨到之處,打開銷路該不會太難。」見對方不以為然,他只得用老朋友的語氣說,「在你面前用不著裝模作樣,現在這些生意不過小打小鬧,還貸之後,真到手裡的總共才有多少?就這點利潤,不少混蛋還等著分一杯羹。沒有安身的本錢,說到底也只是搞投機的,我的日子著實不好過呀!」

事務官考慮半分鐘。傑羅姆看來信心百倍,顯然隱瞞了一些關鍵內容。這傢伙從投機生意上賺到不少,自己只需把帳做好,資債相抵、最後總不會吃虧,長線多鉤許能釣上大魚呢?

想到這裡,他不疾不徐地說:「執意要擔風險的話,我只有照章辦事。作為朋友,我有幾句忠告——雖然干我們這行,有時得故意誇大收益率,絕口不提風險的事,可實際上、生意也得遵循自然規律。日積月累才能抵禦風雲變化,孤注一擲為聰明人所不取。再說各地水土有異,手伸得太長,得承擔相應的風險。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講,機會不偏愛任何人,輸贏大都是偶然事件。就這樣,醜話說完,你確定還要接著談嗎?」

「我想想。」傑羅姆揉揉眼睛,接著斷然道,「沒錯,我確定。」

事務官不再多言,從抽屜里摸出合同文書、數表和單面算尺,拿金筆尖飽蘸墨水。「好。咱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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