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萬象 第二十八章 馬戲團

下城區透著病態的喧囂達到混亂的程度,到處都是擁塞的人流,蒸汽管道上都坐滿了大膽的小孩。就算商盟和密探之間的殺戮尚未划下句號,這裡的人也早膩味了沒有娛樂活動的夜晚。

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快腿」搶先為路面鋪灑乾燥沙土,好讓後面的大隊人馬順利通過,不必踩著爛泥光臨羅森王國的陪都。

喧鬧的鼓樂聲中,一長串隊伍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圍觀人群夾道相迎,發出陣陣驚嘆和嬉笑,跟新來的一夥開著低俗的玩笑。

坐在小車上的無腿侏儒、赤著精瘦上身的苦行者,以及大鬍子女人、臉上刻花的鬼臉人,再加上運送猛獸的籠車和魔術師的即興表演……新來的傢伙繞著幾條主街轉了兩圈,光怪陸離的扮相贏得大量喝彩。不時有惡作劇的小孩向他們投擲垃圾,隊伍中的小丑則不客氣地進行還擊。等身穿少量衣物的舞女,渾身塗油,在天寒地凍的季節狂熱扭動肢體,場面已熱烈到近乎失控。

「淘氣丫頭馬戲團」,大半個秋天被困於科瑞恩佔領的「萬松堡」,也讓它巡迴演出的計畫出現一些波折。所幸領土談判成功,歇業個多月的馬戲團終於重新上路,北上朔風平原,沿一條弧線拜訪幾座繁華都市,兩天前才抵達「峽灣之城」。修整過後正式營業,首先就舉行一場亂鬨哄的遊行。馬戲團的熱烈潑辣,正迎合了下城區原有的浮華意味,二者可說是相得益彰、一拍即合。

原本前來維持秩序的治安官,被魔術師變出來、鑲著硬幣的淫穢卡片逗得合不攏嘴,再來幾個大拋媚眼的妖艷舞娘,這些傢伙馬上加入吹口哨的人群,全忘了自己的職責所在。不少上層區的居民,提前訂下街道兩旁的二、三樓窗口,手持觀劇望遠鏡,對著下方混亂的情形指指點點。

「那個就是『丑角』嗎?他們的衣服曾經洗過嗎?」

「正確的發音是『小丑』。這些傢伙哪知道洗澡啊!幸虧這裡關著窗,下城區可不是淑女待的地方!嘿嘿!看那個古怪的女人……」

窗口反映著五顏六色的火光,傑羅姆·森特心不在焉地聽兩人說話,視線落在窗外的遊行隊伍上,表情彷彿若有所思。

隔著密封良好的窗玻璃,外面的吵吵嚷嚷聽起來類似昆蟲的「嗡嗡」聲。傑羅姆斜倚在靠背椅中,不時從觀劇鏡里找尋某張似曾相識的臉孔。莎樂美一指出有趣的人物,懷特就用通用語進行翻譯,此時他們正坐在下城區的飾品店三樓,小房間收拾得窗明几淨——這家店鋪也是懷特名下的產業。

「沒錯,看那個傢伙!那就是所謂的『人妖』……就是不男不女的意思……跟我念:『人妖』。」

「……古怪。那『大鬍子女人』叫什麼?」

「嗯,這個嘛……要看鬍子是不是天生。如果是粘上去的,你可以管她們叫『驢尾巴』。什麼是驢?呃,就是不是馬也不是騾子的動物……沒錯!」

不一會,隊尾只剩些忙著撿拾細碎物品的小孩,傑羅姆意興索然地放下觀劇鏡,開口說:「我倒想看看,這夥人會不會引發新的騷亂。上個星期已經有不少倒霉蛋一命嗚呼,加上一群無聊的遊民,情況只會變得更加麻煩。」

懷特暫停無聊的課程,扭頭對他說:「真奇怪,好像別人的麻煩對你很不利似的。現在情況越亂,賺錢越容易,你可是發著動亂財呢!這年頭每天都要死人,讓那些混蛋打打殺殺去,有什麼大不了?」

「這是你的看法。事實上,跟商盟的聯繫越緊密,我的情況只會越來越遭。」傑羅姆思索著說,「羅森的局勢內憂外患,老國王分身乏術,連明著搞顛覆的內部勢力也騰不出手收拾。要麼是真的沒有餘力,要麼就是企圖一網打盡,把凱恩的親族誅殺乾淨……」

「這種事他有能力做到嗎?依我看,『高智種』不過是一再妥協。明明數量這麼少,卻掌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誰看了不眼紅?他們的風光日子已經夠久,商盟即便鬧了獨立,未必就沒有成功的機會……」

「哈!等這邊宣布獨立,你要不要成為他們的榮譽市民啊?」

「這就大可不必。」懷特毫不臉紅地說,「作為商人,窩在這種小地方哪還有發財的機會?就是通過海路和科瑞恩通商,這座城市自己也很難養活自己吧?反正倒霉的事留給別人就好,風頭不對,馬上到南方發展嘛!」

傑羅姆佩服地嘆口氣。「你可真是個模範公民!不管是誰,跟商盟走得太近只會惹禍上身。除非凱恩成功支持王儲篡位,否則他只有死路一條。這個國家人人都想坐坐國王的位置,可一旦推翻了正統,又必定會遭人圍攻……不知道哪個白痴願意承擔這罪責?到時候,只怕科瑞恩和庫芬的『高智種』權貴,會明目張胆地對羅森王室進行『軍事援助』……蠢貨才甘做箭靶子,和所有人為敵!」

「你把『所有人』想得太高明了。」聽完這番話,老頭子沉吟片刻,平靜地說,「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就會清楚地知道,人類是缺乏理智的存在,一點情緒波動就能成就愚行。個人尚且如此,一群人加起來,任何荒謬的場面都不足為奇。做事就像觀測天體,一片鏡子沒擦乾淨,得到的圖像就會徹底走形,沒有誰能完全左右事情的進展。年輕人,記著點這番話,也許……只是也許,將來會應驗在你身上。」

徹底收起玩世不恭的表象,懷特說話時的眼神讓傑羅姆無辭以對,沉默了半天。

兩個男人一時冷場,莎樂美扁扁嘴說:「你們不餓嗎?我怎麼記得還沒吃夜宵?」

「看我這記性!」懷特先生一拍腦袋,「今天可是在我的地盤上,差點慢待了貴客!我請兩位嘗嘗這邊的新鮮龍蝦怎麼樣?冬天的暖水蝦味道與眾不同,加上特製的佐料……嘿嘿!」

傑羅姆輕笑說:「給『貴客』吃龍蝦好了,我只要一點菜葉,免得睡前消化不良。」

懷特咂著嘴說:「還裝呢!現在可是大冬天,你這位貴客點的菜葉比龍蝦還難弄到!我只剩幾個埋起來的番薯,給你烤烤吃怎麼樣?」

「老傢伙!你還真是看人說話吶!」

「別理他,讓我替您引路。」假惺惺地鞠躬,懷特把門打開趨前帶路。莎樂美對森特先生做個鬼臉,轉身隨主人離開。心裡還在考慮懷特的說法,傑羅姆稍一遲疑,搖搖頭步出房間,跟著品嘗龍蝦去了。

※※※

踩著昨晚狂歡的餘燼,路上僅有疏落幾個行人。白晝來臨時,除了撿拾垃圾的小子們,昨晚觀看馬戲的大都已經回家睡覺,收屍人的馬車在街巷間穿梭,搖搖路邊爛醉的軀體,把蒙著薄冰凍死的醉漢丟進車斗里。

馬戲團駐地就位於下城區最大的蒸汽管道附近。順著曲折的蒸汽管前進兩公里,整座城市的供暖都依賴三座交替燃燒的火窖,鍋爐和管道埋設在山壁中,日夜產生濃煙與火光。城市的這一部分,所有建築都蒙著一層兩指厚的煤灰,除了形容枯槁的鍋爐工,路過此地的行人都會戴上口罩和面巾:只需十幾分鐘,帽檐和肩膀就能撣下一層灰粉。

管理鍋爐供熱的主管室里,幾個人正仔細端詳著血淋淋的牆壁和天花板。

治安廳派來的調查人員只是走走過場,這場殺戮已經超出他們的受理許可權,要跟兇手過不去的人,正站在窗邊看他們例行公事。矮壯、紋面的男人,裹著斗篷的高瘦女人,加上斜戴寬邊帽、鼻子也歪向一邊的傢伙。調查員只覺得這三人透著一股邪氣,和作案的變態倒很相配。

「初步判定,主管是死於他殺。」驗屍官煞有介事地說。

若不是場面血腥,調查員會為這話笑出聲來。自殺的人可能把自己切成細碎小片嗎?

「其他線索嘛,等殮房的人來了,帶回去慢慢找也不遲。」驗屍官很快站起來,對調查員說,「咱們還是先走吧!免得耽擱了向上彙報……」

調查取證毫無進展,調查員無奈地想到,自己畢竟提前接到了「不作為」的命令——新到任的治安廳長官,分配任務時鼻尖都在出汗——看來他對這份不討好的工作也有了充分認識。

兩人很快收拾好工具物品,拉開門出去。這時,走廊盡頭鑲有皮面的風門被一下推開,迎面吹來的氣流讓臉頰刀削般刺痛。驗屍官似乎見過進來這人,忙不迭地脫帽致敬。調查員見對方手扶帽檐微微還禮,嵌在慘白面龐上的一雙冷目、卻比寒風更加攝人,令他禁不住渾身一顫。

擦肩而過,對方扯扯風衣下擺,用白森森的牙齒拽下右手手套,站在門口和屋裡三人打個照面。調查員稍微墜後兩步,好奇地回頭觀望,只聽屋裡傳來一陣用鼻子發出的悶哼,男人無表情地撇撇嘴,左手手杖輕聲頓地,舉步踏進房間。

調查員使勁擺擺頭,怎麼附近的空氣好像突然乾燥了許多?驅散這些沒來由的感覺,他緊緊衣領,快步向前,推門走入寒風中。

風門閉合時發出的「砰」的一聲,屋裡四人都無動於衷。除了矮壯的胖子,剛進來的傑羅姆·森特已經和其中兩人交過手。高瘦的女人只被削斷了右手指甲,而貴金屬的前任僱員則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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