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火花 第三章 漫長假期I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強大的共和國,包括三片大陸和整個海洋,所有國民都過著富足的生活……」

「他們被餓死的!他們是白痴!」

「……偉大的智者憑藉潮汐雕刻海岸,引來寒風削平高山,融化堅冰灌溉沙漠成良田……」

「撒謊!」

「……人們通過十萬隻魔鏡管理國家,他們都有一雙手和一張嘴。當人們想要在月亮上建立宮殿,他們就對魔鏡大喊,『我們要把月亮變成宮殿』,於是一個世紀的時間裡,月亮不再發光……」

「騙人!騙人!」

「……月神的死激怒了海洋,巨浪衝破堤岸,洪水退去後,只留下瘟疫和災荒。人們對魔鏡大喊『給我們食物』,魔鏡卻交給他們犁和鋤頭。人們使用自己的嘴,卻忘了如何使用自己的雙手,他們高聲呼喊,人數卻愈發少了……」

「國王呢?國王呢?」

「……這時,一個啞巴發現了一頂金燦燦的王冠,環繞著常青藤和一條蝮蛇。他戴上王冠,蝮蛇在他耳邊低語,他就成了地上第一個國王。國王打碎魔鏡,讓荊棘刺破人們的嘴唇,用鞭子教他們使用雙手——青綠色的苦麥戰勝了嚴寒和乾旱,活過冬天的人們和著眼淚吃下第一爐麵包。國王死後,王冠和蝮蛇被遺忘了,但是這一群沉默的人重新繁衍壯大,他們的子孫運用強有力的雙手,建立的國家被稱為『羅森』。」

傑羅姆「啪」的一聲合起小書,對面的小女孩無聊地搖蕩著雙腿,打了個呵欠。

坐公共馬車不是他的主意。

傑羅姆第一百次埋怨地想,要是協會沒有這麼多該死的規章,自己就可以躺在天鵝絨座位上胡思亂想地消磨時光了。問題是,協會不會支付豪華馬車的開銷。

所以他現在口乾舌燥,只想快些看見東羅克高聳的城牆和角樓。對面的小惡魔正轉動眼珠,想盡辦法折騰他。

「再聽點什麼好呢?」小姑娘不耐煩地亂翻,想從這本老掉牙的兒童讀物上找出些不該有的來。「就這個『野蠻人的罪惡』好了!」

傑羅姆哼哼兩聲,裝作快要睡著地倚在車廂一側。小姑娘發出這年紀小孩特有的恐怖尖叫,見他不為所動,開始唱起歌來:

「白色的笨蛋學徒——

有一雙白色、白色的長襪;

白色的漂亮姑娘呀——

日夜地把他牽掛。

爬上那白色陽台,

讓咱倆說那知心的話:

從早到晚的我呀——

老想著白色、白色的長——襪。」

學徒不敢想像,這些下流小調她是從哪裡學來的,自己在這樣年紀時,連「長——襪」什麼樣都不知道。聽著荒誕的歌曲,他漸漸感到眼皮沉重,兒童尖銳的嗓音,變得縹緲起來:

「……蒲公英,飄啊飄;

小男孩,快睡覺;

收苞谷,打豬草;

七月天,要起早……」

傑羅姆枕著母親豐腴的手臂,奶水甜甜地膩著他,滋潤他,搖動他。綿延的荒地被一把野火點燃,蒲公英死了,冒出一片苦麥的海洋,這海洋由綠變黃,麥浪把他拋起又丟下。歡叫,四面傳來鳴蟲的歡叫。他被一口溫熱的乳汁嗆醒,抬頭看到蒂芬尼乾枯的臉。

傑羅姆緩慢地睜開眼睛。

入秋以來,夢境變得和緩許多,不再有血淋淋的意象,或者高空墜落之類的情形。相反的,他開始夢到故鄉的麥田,兒時的場景;當然,總少不了蒂芬尼的影子,在每一個夢的角落閃現,被嫁接到任何陌生或熟悉的形象之上。他不再感到焦躁不安,但總像失去了一些重要的東西,心被撕扯的生疼。

學徒取出一個小瓶子,鉛灰色液體濃濃地盤踞其中,水銀一樣沿玻璃內壁滑動。

想起波伊德對他的警告,學徒猶豫片刻,喝下幾毫升。生腥味使眼淚不聽話地掉下來,再一次的,傑羅姆陷入死一般深沉的睡眠。

再醒來時,最後一抹陽光射進車廂里,對面的小惡魔已經睡熟,他鬆一口氣,這才發現馬車在緩緩前進,蹄鐵和東羅克礫石街道碰撞,發出清脆的碎響。

「你不下車嗎?」傑羅姆看著工人搬運旅客的行李,心不在焉地問。

小姑娘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我樂意坐馬車,要你管!」

學徒接過遞來的行李,拉開布滿透氣小孔的箱口,汪汪耷拉著腦袋慢吞吞爬出來。這段旅程它只能呆在行李車廂,雖然它會自己打開木箱透氣,但顯然很不舒服。

「汪汪,馬車討厭!」汪汪嘟噥著說。

看到小姑娘瞪大的眼睛,傑羅姆暗暗踢了汪汪一腳。

「它,它,它……」

「它是一隻狗,我知道。」學徒把一個頸圈套在汪汪脖子上,面不改色地說,「怎麼了?好像它會說話似的。」

「可是它……」

不等對方說完,傑羅姆已經領著汪汪匆忙跑掉了。

※※※

賈斯汀·費舍長滿胡茬的下巴恰到好處地卡在啤酒杯上,他半睜著兩眼,不時打個酒嗝,看起來和酒館裡其他醉客如出一轍。但是他遠沒有看起來那麼醉——至少他自己這樣覺得——正像灌木叢里的獅子似的、盯住每一個進出酒館的客人,橫放在大腿上的短刀也沒有他的眼神銳利。

——一群窮鬼。

他暗罵一聲。從午飯時開始,這家熱鬧的小店儘是招待些個三流角色,沒有他等待中的合適對象。費舍吐出嘴裡的嚼煙,摸摸口袋裡的幾枚銅幣,他決定小睡片刻,再為明天的生計發愁。

忽然,盯著前門的費舍警覺起來。一個牽著條雜種狗的傢伙出現在門邊,先是對酒館裡的氣味皺了皺眉,才遲疑地踏進來。那人慘白的臉色像極了溺死不久的屍首,費舍在穆倫河戰役中見慣了淹死的人,對方的臉色勾起他一段不快的記憶。

——這下好了。

賈斯汀·費舍老練地打量這人:身量中等,穿著灰色的舊長袍,一副病殃殃的表情;肩上的小牛皮挎包可是上等貨,裡頭沉甸甸的,看來份量不輕。

正在慶幸自己的運氣,費舍被酒精麻醉的腦子裡,一根弦驀地緊繃起來:這個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傢伙有些不對勁!

費舍一動不動,眼珠子盯住來人。

那人一隻腳踏進門口,冷電似的眼神環視一圈:先掃一眼三三兩兩的客人,眼光特別留意一下客人的鞋子,費舍馬上把自己那雙舊軍靴往後挪了挪,希望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接著,那人用眼角餘光估量著能藏人的暗角、掛毯後邊和門窗、粗木柱的位置,似乎用眼光試探一下木板窗的強度;緊接著才把另一隻腳跨進來,一面走,一面有意無意地往費舍放在桌子下面的雙手看過來。

費舍只把眼睛睜開一條線,座位周圍的黑暗讓他稍微感到一些安慰。直到對方的目光轉向別處,他才發現那人走的是緩速行軍的「標準步」,步幅比最優秀的斥候還要精確——費舍在軍隊里學過的第一課,就是三種不同的行軍步伐。他重新考慮一下動用短刀的念頭,對方那不時緊握的右手顯然慣用刀劍,暗算一個有錢的平民是一回事,對付一個老練的軍人就不那麼保險了。

酒保疑惑地打量著來客,直到對方取出一枚細小的別針,才微微點頭,打開背後酒窖的門。費舍自信已經了解了對方的身份——一個往來於羅森東部邊境地區的走私販子,不少退役軍人在干著這一行當。等那人走下樓梯,門被再次關上,費舍又等了十分鐘,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向吧台。

「冰麥酒,記在我帳上。」

酒保冷淡地說:「費舍,我這可不是借高利貸的。」

費舍把最後幾個硬幣拋起又接住,「和你比放債的簡直是聖徒!」呷一口酒,他左右觀望著說,「你那瓶『冠軍』葡萄酒還在吧?」

酒保吃驚地看他一眼,「你剛乾掉一個稅務官?還是喝太多了?」

「稅務官只配舔我的靴子!」他扯下脖子上的銀鏈,一隻雕琢精美的圓形徽章掛在鏈子盡頭,刻著一把常青藤和蝮蛇纏繞的短劍。「多少?」

酒保猶豫地說:「你喝多了,回去睡一會兒吧!」

「多少?」費舍不依不饒地問。

「這年頭禁衛軍不吃香了,禁衛團長的腦袋在城牆上掛了五個多月。」

「這他媽的是純銀!」

「我不知道,一時脫不了手,誰會喜歡這類小玩意呢?」

「少放屁了!你當我是白痴嗎?!」

「好吧,好吧!」酒保試探地說,「一口價,九十!」

「一百,加上酒。」費舍一邊說,一邊向酒窖的門邊走去。

酒保一下攔住他,「現在不成,你過一小時來。」

費舍冷冷地說:「怎麼,國王和你老媽在裡頭?」

酒保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我說了不行!阿兵哥,你該識趣點!」

費舍露出野獸般的瞳光,酒保卻沒有絲毫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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