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來自遙遠國度的人聲 尾聲 由比爾特·帕斯卡爾爾敘述

兒童是為人父者的父親。

——伍茲華斯《我心雀躍》

本人是帕斯卡爾爾探長,出於不知所以然的目的,此刻面前擺著一台錄音機,以及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瓶半滿——也可說只剩一半,端賴各人見解。以下我所陳述的內容純屬自願,未受脅迫,無關達爾齊爾。不過有些人會認為「脅迫」和「達爾齊爾」在天色昏黃的光影背後算是同義詞。

敘述內容開始。從哪裡開始呢?以警察生涯而言,兩年算是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和政壇上的兩分鐘一樣久。最好先從義大利人開始說起。萬物之源不是起於義大利就是起於希臘。好吧,就從義大利人講起。

一個義大利公民在英國中槍身亡,而且不曾見到哪個英國人因此被打手心,義大利人當然不高興。

「就跟他們說那個白痴的死因是不會停車。這義大利人應該能了解。」達爾齊爾說。

問題是,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最後住進精神科,成了波特爾醫生的病人,這下既沒機會告白,警方也沒辦法對她偵訊。我們告訴義大利警方說,殺害班恩德勒依和理查德·莎拉曼的子彈出自同一把手槍,可惜威尼斯亂歸亂,他們還是希望事情不能亂拼湊一通。也許他們是心存報復吧,我們最初請求他們調查班恩德勒依的背景時,他們調查得既慢且仔細,等到我老早忘了這件霍爾比遺囑案的時候,義大利警方才寄了鼓鼓一個信封袋到我辦公桌上。

裡面細數了班恩德勒依的生平和他從事的活動。奇怪的是,不知何故,檔案從一九四六年才開始,而且到五〇年代中期才豐富起來。在五〇年代之前,檔案記錄的全是傳聞,換言之,檔案寫的幾乎都是別人聽口風很緊的龐得利所說的事。至於他的童年,義大利方面查不出任何記錄,連他自稱的出生地巴勒摩也查無此人,不過西西里島的這位調查員指出,在德軍佔領和盟軍入侵的期間,許多檔案都已經被銷毀殆盡。

我這才逐漸領悟到其中的弦外之音。有個佛羅倫斯的搗蛋鬼強烈暗示說,說不定班恩德勒依根本不是義大利公民!

我拿這份報告去找達爾齊爾。

「拜託,已經過了快十八個月了,比爾特!我連十八天前發生的事情都懶得管了。」他說。

「不然我該怎麼辦?」我問。

「掛掉的東西,」他說,「就把它埋了。」

隔天,我去找契斯克瑞思律師。

他的秘書室換了一位小姐,打扮俏麗,外表時髦,彩妝脫俗,坐在文字處理機前打字。煥然一新的還不只是秘書室。契斯克瑞思的辦公室原本是晦暗的橡木加上紅皮裝潢,現在全改為絲柔的白色配上亮晶晶的鎘合金,成了高科技的殿堂。

「我想,管他的!」契斯克瑞思不好意思的解釋著。「如果老客戶不喜歡的話,我就改找喜歡這種裝潢的有錢新客戶!」

「瑞茜爾·霍爾比呢?她合乎這種新形象嗎?」契斯克瑞思氣憤起來。

「她在里茲大學念法律呀!你知道嗎,她偷偷跑去念夜校,每科成績都拿A,但竟然都沒告訴任何人哪!我對她的期望很高,非常高。」

「她還跟洛爾德尼克·洛馬斯交往嗎?」我說。

他聳聳肩說:「我哪裡曉得?」

每次提到洛馬斯家,契斯克瑞思總是露出些許尷尬的神情。洛爾德尼克和母親一概否認知道班恩德勒依前來英國的事,也對班恩德勒依爭取遺產的計畫推說不知情,只是承認亞瑟·沃恩達·埃拔恩斯可能在生前教唆班恩德勒依行事。沃恩達·埃拔恩斯夫人原本堅稱亞歷山大的臀部有個楓葉形的胎記,後來卻又支吾其詞,只對達爾齊爾露出甜美的微笑說:「臀部看過太多,印象難免模糊嘛。」

由於這對母子侵佔別墅的租金,警方原本希望能以詐欺罪嫌起訴,無奈契斯克瑞思律師拒絕配合,最後只好不了了之。

「本事務所必須考慮當事人的名聲,」他語帶矜持地在我面前對達爾齊爾說。「該賠償的部分已經賠償過了。」

狄胖只是凝神注視他片刻,然後說:「去你的老不修!我怎麼現在才知道有賠償的事!」

可憐的契斯克瑞思雖然表現得很憤慨,卻只是紅著臉,講不出話來。

我拿出佛羅倫斯傳來的資料,告訴契斯克瑞思,用得著的話儘管拿去。

他鄭重謝謝我,說他會把資料好好歸檔保存,但他看不出這些資料有何助益。

「還有兩三件事沒有澄清,」我以挑釁的語氣說。

「就讓事情繼續混濁下去吧,」他說。「原本應該莊嚴處理的事,最後卻變成鬧劇一場,原本應該歡樂收場的場面竟落得變成悲劇一樁,所以事情越快落幕越好。」

「快?」我說。「大法官還在審理這件案子,不是嗎?這豈不等於至少還需要十年時間?」

「狄更斯的《荒涼山莊》裡面那種司法過程已經過去了,」他說。「現在最多只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個禮拜就會判決。」

我不願相信,只是微笑以對。離開的時候,我對新來的秘書瀟洒地揮手。秘書點頭回禮,態度和瑞茜爾一樣冷淡。她長長的假睫毛掉在薔薇色的臉頰上,像條疲憊的小蜈蚣。我看了竊笑。

當天晚上,我的夢境紊亂,夢見了那條假睫毛,夢見了契斯克瑞思的辦公室,也夢見了霍爾比案。說來荒謬,這案子早已成了歷史,一年半的時間內又發生了不少刑案,我也和往常一樣,只是在漫長無趣的調查之後偶爾享受曙光乍現的興奮。但是,會入侵我夢境的案子只有這一件。我告訴艾蜜麗。她說,「罪惡感。」我說,「什麼?」她說,「你最容易被罪惡感牽著鼻子走。這世上就是有你這種人,宗教才會乘虛而入。每次覺得漏掉了什麼,你就有這種反應。」

她說的,當然對。她通常都對,這是她最不迷人的一個特點。可是,每每她硬裝得太聰明的時候,反而會錯得離譜,正好彌補了這個缺點。

「薔薇色臉頰上的小蜈蚣就是線索,」她以最像佛洛依德的口吻說。「就像是花苞上的蠕蟲。它像好奇的地鼠,一口一口咬著你的良心。你一定還有事情尚未完成。」

「胡扯,」我自信地說,因為我突然識破小蜈蚣指涉的含義——或者說,我自認已經識破了。所以隔天,我馬上找西摩爾來求證。他覺得我瘋了,卻也夠識相,沒有表現得太明顯。此外,對他施壓之後,有些事他反而能回憶得很完整。以前他寫報告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他這項特質。我問完話後對他誇讚有加,他離開時一頭霧水卻也志得意滿。

現在我已建立了一套邏輯推理,只是無從驗證。後來又過了三個月左右,我便在《晚報》上讀到大法官宣判的結果,速度正如契斯克瑞思預測的一樣。大法官判定,霍爾比遺囑里的等候期太久,有違常理,因此動福社、濟眷會與女帝會可以即刻平分遺產。

艾蜜麗得知後,語高氣昂地大罵不公不義,那麼大筆財產竟然全給貓狗、軍人遺孀和法西斯主義者。我打了幾通電話,一個星期之後,我來到約克郡商業銀行里茲分行,總經理喬治·哈金森請我到他辦公室隔壁的小房間坐一下。

我心情出奇地緊張。門一打開後,我一躍而起,活像一個想申請摩托車貸款的二十歲男孩。

「麻煩你進來一下,波茲沃斯小姐。有人想跟你講幾句話。」總經理說。

一位妙齡女子走進小房間來,以尖利的藍眼珠看著我,絲毫不表好奇。站在她背後的總經理對上我的眼神想要示意,但我不想被他分心,所以用力關門把他擋在門外。

然後,我開始和莎拉·波茲沃斯面對面。她的金髮燙成一個個小圓弧,朱唇紅似玫瑰花苞,胸部擦得上衣緊繃,照理說她是人見人愛,無奈我卻興趣缺缺。

我伸手向前,輕捏了她的左乳房。

「你好喲,瑞茜爾,」我說。

捏起來的感覺非常真實,我一時心慌,以為搞錯了,大腦忙著思考該怎麼向波茲沃斯小姐道歉,怎麼向艾蜜麗解釋,怎麼向法官求情。這時她說:「你好喲,帕斯卡爾爾先生,有什麼事需要我效勞?」

「先坐下再說。」我說。我們在小桌子的兩端坐下。

「瑞茜爾,對不起。」我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說,但我心裡確是這樣想。

「你是怎麼發現的?」她說。

「兩年前我就該發現了,只是忽略了證據。」

「什麼證據?」

「首先是,一個我親眼看見的證據。我第一次見到你妹妹金尼恩時,她穿了件低胸毛衣。我覺得衣服下面的東西絕對假不了!後來,我手下的警員又查到了假髮和義乳……」

「他進過我房間?不符合法律程序,那還用說。」

「當作是他不小心走錯路吧。他以為是金尼恩的房間。不過他說假髮和義乳是藏在書架後面,當時我就應該覺得不對勁。金尼恩怎麼看也不像愛書人。」

「那樣講,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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