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來自遙遠國度的人聲 第十二章

瑞茜爾·霍爾比呆若木雞的站著。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已經累得癱在地窖樓梯的最下面幾階,但她扭曲而布滿老人斑的手指,看來仍有力氣舉起她膝蓋上的那把長管手槍。

「告訴你,這把是他的槍。山姆·霍爾比的,你叔公的。是他從戰場帶回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他留著保護自己。他死了以後,就交由她保管。我當然知道它放在哪裡,就放在床邊的抽屜裡面。不過我不知道這把槍還可以發射子彈,更沒想到她居然會開槍,不過她真的開槍了,就那麼一次。」

「她?貴朵琳嬸婆?」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望向她,彷彿這才發現她站在那裡而感到驚訝。接著,瑞茜爾看到先前那種狡猾的微笑又爬回她的嘴唇。

「我不是跟你講過了,瑞茜爾?我說,如果你打開那道門,你就得承擔後果。可是,你從小就不聽我的話,一句都聽不進去!」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瑞茜爾咄咄逼問。

也許是那聲音、語調神似貴朵琳嬸婆使喚下人的語氣,對凱依瑟·里斯特依契產生了作用,突然,往日的的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回來了,至少說話的方式又變得簡單扼要、不帶感情。

「是。我們剛從義大利回來,呃,其實我們是先到倫敦,然後再回這裡。或許他一路跟蹤我們?是的,我敢保證一定是那樣。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我和她都很累了,不過一個聲音吵醒了我。我想,一定是寵物。那堆貓狗實在討厭,可是她堅持要讓它們自由進出房子。總之,有種感覺讓我非得下床看看。我走出房間,看見她的房門沒關好,房裡小夜燈的光線照到外面樓梯的梯頂。我聽見她在講話。再向前走兩三步後,又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著:『媽媽?』。我呆住了。霍爾比夫人說:『站在那裡的人是誰?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讓我看看!』然後她尖叫一聲,手槍發射,那個人一下重心不穩,跌跌撞撞走下樓梯,步伐蹣跚,就像以前我爸禮拜六晚上喝醉酒回家的樣子。

「我衝進她房間里,看見她坐在床鋪上,槍——就是這把手槍——握在她手上,還在冒煙。她說:『那是一個惡魔,一個惡魔假裝是我兒子!』接著她的嘴唇突然扭曲變形,整個人僵在床上,再也講不出話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衝下樓去打電話求救。那時他還在那裡,臉朝下趴在走廊上!我差點昏過去,只是他已經動也不動,身體完全——完全僵硬了。可是我得從他身邊繞過去,才能去打電話。我打開燈,彎腰查看他是斷氣了還只是不省人事。這麼一看,我認出他來了。經過這麼多年,我還是認得出來!」

驚恐的瑞茜爾向後一看。

「你是說,那個人真的是他?她的兒子亞歷山大回家來了?」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哈哈狂笑起來。

「傻女孩!」她說。「我們怎麼會糊塗到認為你頭腦聰明呢?喔,是的,兒子是回家來了。可是,那不是她的兒子,不是那個瘋婆子的兒子。那是我的兒子,瑞茜爾,我的兒子!」

直到此刻,瑞茜爾才開始真正擔心自己的安危。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既妄想得如此癲狂,可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瑞茜爾以嘹亮的嗓音問:「這麼說,亞歷山大其實是你的親生兒子?我從來都不知道。」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訝異地看著她。

「你腦筋壞掉了不成?霍爾比家的人全瘋了嗎?死的那個人是理查德,我親生的兒子,趴在那裡。他好可憐,跑錯了房間。可是,如果他當時是進了我的房間,我會做出什麼舉動,我現在也不曉得。你應該知道貴朵琳怎麼看待黑人,所以我當初才把他送走——這也只是原因之一吧。你不了解那個時代的人。未婚生子已經夠糟了,還生了一個黑人!人家會以為我跟大猩猩或什麼動物交配吧。當時我覺得前途渺茫,沒有錢,沒有工作。我能怎麼辦?之後我回來找她,跟她聊起亞歷山大,說那個被寵壞的小鬼有多棒,還說他一定還活在世上某個地方。她聽了之後就留我下來。不過,我那個黑人小雜種一旦被她查到,她絕對會趕我出門!我去孤兒院看兒子,我一直說總有一天……至少我當時認為總有一天……可是他變得脾氣很壞,開口閉口吵著要跟我回家,不然以後再也不跟我講話……為了往後著想,如果不想惹他生氣的話,最好就是……」

她越講越語無倫次,約克郡鄉音以及俚語又開始頻頻出現。瑞茜爾覺得遠遠傳來了一陣門鈴聲,她向前跨一步,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察覺了,似乎向後抽動一下,手槍也晃了一下。也許凱依瑟·里斯特依契並不是有意晃動手槍,但瑞茜爾無意深究。

「你在這裡工作的事情,從來沒告訴過兒子?」瑞茜爾問。

「當然沒有,我不敢冒這種險。後來我不再去孤兒院看他了,母子從此失去聯絡。這麼多年!全是她的錯!現在兒子終於回來了,卻被她一槍打死!是,憑良心講,我不能怪她。一個黑人闖進她的卧房,她當然會受到驚嚇。她總認為,黑人活在世上的目的之一就是強姦白人婦女。何況他還喊她『媽媽』!所以我並不會希望她下場太慘,只但願她下十八層地獄!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當時有什麼感想,我完全嚇呆了,只知道最好別讓人發現他。你知道,情況好複雜啊,如果她活著,一旦發現理查德,她一定會攆我走;如果她死了,人家可能會亂講話,說我帶黑人兒子回來害死她。我已經忍受她這麼多年,年紀都將近七十歲了,好歹也該讓我平靜過完這一生吧!

「所以我把他拖到地窖來,心想暫時把屍體藏在這邊,等想好辦法之後再說。萬一被人發現了,我可以賴說一定是他自己不小心跌下去摔死,我這兩天才發現屍體的。

「好了,她中風沒死,而且開始好轉。不過她把那件事當成是惡魔顯靈,說黑色惡魔過來勸她相信亞歷山大已經死了!我把她照顧得很周到,這一點沒有人敢否認。然後我把理查德的屍體移回那裡,把他的身體擺得整整齊齊,點一根蠟燭,幫他做了一個禱告。我這人不信教,所以不認為非要進教堂找牧師才能獲得安息。要是我死了,你也可以把我放在那邊陪伴理查德,我無所謂!」

她的口氣目空一切。想到多年來這副目空一切背後的自我辯解,瑞茜爾很希望能對凱依瑟·里斯特依契一表同情,但還是太難了。她從沒有喜歡過凱依瑟·里斯特依契——現在她終於開始了解真正的原因了。

門鈴仍舊響個不停。

「那個義大利人,班恩德勒依呢?他也來過這裡嗎?」她說。

「喔,沒錯,」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說。她瘋狂而晶亮的眼珠突然露出鳥似的機警。「他來過,我發現他在探頭探腦。我去拿槍,他一開始說他想找洛爾德尼克,我說洛爾德尼克不在這裡。他說他知道洛爾德尼克住在這裡,然後開始叫我阿紀,問我曉不曉得他是誰。我說我不曉得,他說他就是亞歷山大。我笑著說,你才不是,亞歷山大老早老早就死了,你是冒牌貨,而且我會讓別人也知道這件事。這話激怒了他。他說,等他繼承了遺產,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踢出特洛伊莊園。然後他向我走過來,手槍就開火了。」

她看著手裡的槍,彷彿第一次注意到。

「我不是有意開槍的。開槍以後,他轉身就跑。我笑了,以為他是被槍聲嚇跑了。我不知道他真的中彈了,後來看報紙才知道。我並沒有良心不安。如果他死在這裡,我也會把他拖進酒窖跟理查德放在一起。兩個兒子葬在同一個地方,可以彼此作伴呢!」

「你覺得他有可能是霍爾比夫人的兒子?」

「他總是某個人的兒子吧,」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又以狡猾的口吻說。這種口氣已經讓人聽到惱火。

門鈴聲停了。不管是誰按的鈴,現在一定死心走了。瑞茜爾連忙說:「我覺得你最好回床上躺著,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的身體真的不太好。」

「是嗎?為什麼?我哪裡不好?」她語帶疑慮地問。

「我想你只是累了,這些事對你來說一定很難承受。後來附近的空地又出現了一具屍體,一定讓你深受打擊吧。」

瑞茜爾假裝同情,然後提起克里夫特慘死荒郊的事,藉此轉移她的注意力,不讓她繼續想著班恩德勒依以及說是他兒子的這具骷髏。但是這話一出口,瑞茜爾馬上意識到自己已把話題移往一個更奇怪的方向。因為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熱淚開始簌簌流下。

「發現屍體的那個人來這裡,跟我借了電話,然後警察來了,我好擔心這事跟……跟另外那件事有關。還好大家都很客氣,只想借個電話。我泡茶請他們喝,一切都相安無事。後來那個紅頭髮的警察過來了,我聽見他講電話,他說他認得出死者,就是前幾天他逮捕的黑人男孩,在商店竊盜那一個,姓名是克里夫特·莎拉曼。我一聽就知道那一定是我的孫子。在那之前,我從不曉得我當上祖母了,然而知道的那一刻,卻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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